亲兵停手，垂首肃立。操练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风声呜咽。
“军法已行，此事，到此为止！”
所有的猜疑不满，都在将军这十记以血肉为代价的军棍面前，化作敬畏与臣服，再无人敢置一词。就连王督军也一脸失望，没法子再借题发挥。
谢远洲的目光沉沉扫过全场，远离人群的地方，她还执拗的跪着。谢远洲只能别开眼，在亲兵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朝帅帐走去。
暮色四合。
马棚处光线昏暗，充斥着干草和马匹特有的浓重气息。一队兵士巡逻经过，并没人注意最角落的草料堆后还有个小小身影。
白玉章倚在粗糙的木栅栏，有一搭没一搭的给战马梳毛，仿佛只有不通人情的马匹才能给她一丝喘息之机。可稍一不留神，谢远洲离开时紧绷的脊背，衣衫上洇开的深色湿痕...这些画面总是又跑到她脑子里捣乱，惹得她又烦又闷。
当时她自请受罚，不过是料到谢远洲一定会袒护她，如此就能让他落得个治军不严的下场。只是她从未想过，谢远洲会用这种方式护住她。
他可以说些漂亮话，把这事搪塞过去，甚至可以顺水推舟，将她交出去，可他偏要以身代刑，只为保护她这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义妹’，这让她觉得自己那些筹谋算计十分可笑又卑劣！
“这肯定是他的苦肉计！绝对是！”白玉章忿忿抓起干草，把食槽铺得满满的。
那匹她曾骑过的枣红马温顺地打着响鼻，白玉章抓起一把草料喂到枣红嘴边，弯腰看着它，“你在军营比我久，你来说，你们将军就是故意的对不对？”
枣红嘴里嚼着干草，湿润的大眼睛望着白玉章眨啊眨。
“你小子在这儿啊！可算找着你了！”
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兵提着盏昏黄的风灯，佝偻着腰钻了进来，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将军派人到处找你呢！你猫这儿干啥？马都让你喂撑了！”
昏黄的光线刺得白玉章眯了眯眼。她没抬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仍揪扯着干硬的草茎，压根儿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老兵走近几步，借着灯光仔细打量这个瘦弱的‘刘文书’，见他蔫头耷脑，像个霜打的小白菜似的，老兵砸吧砸吧嘴，在‘刘文书’消瘦的肩上拍了拍，“小子，心里难受了吧？是不是看将军替你挨了十棍子，你心里头堵得慌？”
方才还不理不睬的‘刘文书’突然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急切地点了点头，“对对！叔儿您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就心里不舒服，闷闷的，堵得慌...叔儿您给我出出主意呗！我该怎么办才能好受点儿？”
白玉章是真没法子了。
崔姑姑只教过她该如何应对色欲熏心的男人，如何对付满腹算计的后宅女子，却不曾告诉她该如何面对眼下状况。她像个迷途的孩子，急切地想在老人这里寻到一个解脱的出口。
老兵咧开缺了颗牙的嘴，嘿嘿一乐，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傻小子！这还不简单？你想想，将军替你受这份罪，他图啥？”
‘刘文书’当真用力思考起来，一双眼滴溜转却还想不出个所以然。老兵实在看不下去了，拿手指头戳他额头，“这还用想啊？当然是图你平安，图你心里记着他的好哇！”
老兵拉了一把呆愣的‘刘文书，’抬起粗糙的手指往帅帐方向，“将军对你好，你就得加倍对将军好。你现在啊，就该麻溜儿地滚回将军身边去！该煎药煎药，该换药换药，夜里守着点儿，端个水啥的。也甭管将军嘴上说需不需要，你把这份儿心意尽到了，把他伺候舒坦了，你自己这心里头不就也能好受点了吗？”
“哈？”白玉章满眼不可置信看向老兵，“你让我去伺候他？”
老兵只当‘刘文书’脸皮薄，抹不开面子，半推半搡把人带出马棚，朝着帅帐方向重重推了一把，“别杵这儿跟马较劲了！听叔儿的准没错！赶紧去！将军还等着呢！”
白玉章被推得踉跄几步，扭头看向老兵，那老兵还对她挥挥手，示意她快走别磨蹭。
夜风习习，却吹不散心头的困惑。白玉章不情不愿的挪着步子，好半天才蹭到营帐前，守在大帐两侧的亲兵看了看白玉章，又互相递了个眼色，谁也没说话。
帐内透出昏黄的烛光，映在厚重的幕帘上。白玉章伸出手，指尖才碰到帘布，却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天人交战半天，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赴死一般猛地掀帘钻了进去。
帐内灯火通明。
预想中将军卧榻养伤的画面并未出现，谢远洲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坐在桌案前，一手撑在案上，借力分担后背痛楚，另一只手执朱笔，正凝神批阅军务文书，时而沉思，时而疾书。
白玉章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反倒是谢远洲听到动静，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回来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白玉章慌乱垂下眼睫，僵硬地‘嗯’了一声，便径直钻进幕帘后头去了。
谢远洲望着那兀自晃动的厚重幕帘，眼眸满是困惑。他记得自己...没惹她生气吧？他回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替她受罚之后她反而闹脾气了？
少女的心思实在难猜，谢远洲心中一叹，又埋头继续批阅公文。
幕帘后。
白玉章只觉自己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奔逃，她懊恼地闭上眼，恨自己的懦弱和失态。方才不该躲进来的，她本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
她走到床前，将自己扔进被窝里，想一觉睡去什么都不想。可幕帘外苦涩的金疮药味沉沉飘了进来，绕在她鼻间赶都赶不走，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牵动伤口的抽气声如影随影，哪怕她盖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终于，持续不断的翻阅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白玉章从床上蹦起来，掀开幕帘，几步便冲到书案前。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易容也掩不住那份因急切而泛起的红晕，声音又急又冲，像只炸了毛的小兽，“谢远洲！睡觉！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