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酒！”
谢远洲扬声召唤，笑意未歇。帐帘掀动，陈酒大步入内，只见将军眉眼笑意盎然，难得一见的愉悦惬意，他尚在震惊之中，又见将军勉强压下唇角，肃道，“自即日起，泠儿以本将军亲随文书的身份留营，若有任何流言，军法不宥。”
“末将领命！”
陈酒抱拳，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案前那垂首的男装身影。待少女抬头，那张被精心‘雕琢’过的脸全然暴露在他眼前，明澈如春水的眸子此刻在粗陋伪装下显得格外突兀，少女强撑的严肃姿态也更添滑稽，陈酒当即明白如此‘杰作’出自何人之手，赶忙垂下头，肩膀却剧烈的耸动起来。
“不许笑！”
少女恨恨一跺脚，那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也跟着她的怒气上下起伏。岂料这色厉内荏的警告，非但没能制止陈酒，反而逗得谢远洲也再难自持，帐内一时只闻男子爽朗笑声。
“再笑！看我不给你们点儿颜色瞧瞧！”
白玉章嘿嘿一乐，抓起那只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眉笔，眸中水光潋滟，足尖一点便朝着那犹自捧腹的两人扑去。
谢远洲眼底笑意更深，身形一晃，飘逸如闲庭信步，轻松避开笔锋。颀长身影在宽敞的帐内腾挪，如游龙戏水，每每在笔尖将及未及之际又堪堪滑开。他望着少女气鼓鼓追逐的模样，笑意如星河流淌，笑声愈发畅快，是从不曾有过的飞扬跳脱。
“泠儿这般‘凶神恶煞’，倒比易容更唬人了。”
白玉章连击不中，气喘吁吁，眼波一转，立刻调转‘枪头’扫向一旁看热闹的陈酒。
陈酒正笑得前仰后合，冷不防笔尖直冲面门而来，腰身瞬间如绷紧的弓弦般向后猛地一仰，一个利落的倒翻，如同鲤鱼打挺般稳稳落在两步开外，堪堪躲过黛笔锋芒。
见少女再度追来，陈酒步履从容绕着中央的军案遁走，边躲边笑，眼角都沁出了泪花，口中还不忘揶揄，“刘文书息怒！我保证不笑了！”
此时帐外，一队士兵正持戈经过，整齐的脚步声倏然一顿。士兵们面面相觑，脚步迟疑。
领头什长侧耳凝神片刻，眉头紧锁，眼中尽是困惑。将军素来沉稳如山，副将虽爽朗却也极重军仪，何曾有过这般近乎喧闹的动静？
什长与同伴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终究不敢探听，低喝一声，“速行！”
士兵们立刻挺直腰板，目不斜视，步伐比来时更加整齐划一，迅速远离将军营帐。
帐内，白玉章已是香汗涓涓，气息微乱。这二人皆是武将，腿长步阔，她便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能碰到他们衣角半分。
谢远洲唇角笑意未散，如春风拂过平静的湖面，漾开清浅涟漪。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腕间缠绕的白布上，当她再次扑来时，原本游刃有余的步子突然停顿，似山岳为流云所绊。
白玉章收势不及，直直撞上他坚硬宽厚的背脊，巨大的惯性裹着她踉跄往后跌去，身后悬挂的巨幅舆图被撞得哗啦作响，山河城池仿佛都在少女一撞之下骤然倾覆。
天旋地转，乾坤颠倒。
腰间骤然一紧，一股沉稳的力道将她牢牢箍住。她惊魂未定地仰起脸，鼻尖几乎蹭过他的下颌。太近了，近得二人能看清彼此根根分明的眼睫。
就是此刻！
白玉章眼底光芒一闪，迅速抬手，在谢远洲眉心轻轻一点。那一点微凉的痕迹落于眉心，带着少女指尖的温热馨香，不啻于一道烙印。谢远洲身形微微一震，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又紧了一分。
“哈！你输啦！”白玉章得逞的笑靥便是易容也无法掩盖，如同峭壁上骤然绽放的蔷薇，满是蓬勃生机与骄傲。
“嗯。”
谢远洲喉间滚出一个低沉至极的音节，目光沉沉地锁着她，声音喑哑，“我输了。”
小心翼翼将她扶直站稳，托在她后腰的大手几不可察地在她衣上轻轻扶过，指尖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眷恋，缓缓收了回去，“你的手腕虽已接好，但毕竟昨夜才伤，还需静养几日，莫再胡闹了。”
巨大的舆图终于停止了震颤，角落里，陈酒笑容瞬间僵住，追逐嬉闹时的轻松快意荡然无存。
陈酒看着将军那只稳稳托在少女腰际的手，心头那点隐秘的心思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垂下眼睑，默默退出营帐。
夜色深沉如墨，唯有中军帅帐灯火长明。
谢远洲与几位将领围在沙盘前，气氛凝重。
据探子回报，这伙叛军并非乌合之众，不但懂得排兵布阵，甚至依托大邙山复杂地势构筑工事，此时若强攻，恐伤亡惨重。主战派力陈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震慑，主围派则坚持困死为上，断其粮道水源。双方唾沫横飞，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谢远洲端坐主位，甲胄森然，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处关隘标记。然而无论讨论如何激烈，眼眸余光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时不时便要瞥向帐内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站着个过分单薄的小兵，抱着一杆比她高出许多的长矛，头盔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段雪白细腻的下巴。小兵努力挺直腰板，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奈何昨夜生死一线，白日又玩又闹，这会儿早神游太虚，脑袋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好几次差点撞上矛杆。
看她强撑着的可怜模样，谢远洲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将军，依末将之见，鹰嘴崖伏兵当再增三百！” 一位络腮胡将领洪声道。
谢远洲收回心神，沉声应对，“不妥，鹰嘴崖地势逼仄，人多反易暴露行藏。”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着，思路丝毫不乱，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分神从未发生。他沉思片刻，指尖在沙盘上代表鹰嘴崖的险峻处重重一点，正要开口，眼风习惯性地扫向帐角，心头猛地一跳！
不见了！
刘泠人呢？！
昨夜乱葬岗惊魂一幕瞬间涌入脑海，谢远洲霍然起身，动作之大甚至带翻了手边的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