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如同一个沉默而威严的钢铁巨兽,突兀地停靠在尘土飞扬的县城边缘。在这个自行车和驴车才是主流的年代,它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力和身份。
车旁站着的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藏蓝色中山装熨帖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而锐利,脸上那抹程式化的微笑,像是精心测量过的面具,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王队长的脚步瞬间顿住,脸上的凝重迅速被一种混杂着惊讶和谨慎的神色取代。他显然认识这个人。
“周秘书?”王队长上前一步,语气带着确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您怎么来了?”
被称为周秘书的男人微微颔首,目光越过王队长,直接落在了被朱霆半扶半抱着的盛之意身上,那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似乎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王队长,辛苦了。”周秘书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位,就是盛之意同志吧?还有朱霆同志。”他的视线在朱霆身上短暂停留,同样带着审视。
盛之意虽然烧得头重脚轻,但感知却异常敏锐。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傅管家那种阴险算计不同,是一种更纯粹的、属于体制内某种特定位置的、带着冰冷规则感的压迫力。不是敌人,但也绝算不上朋友。
“我是。有何贵干?”盛之意哑着嗓子开口,语气算不上客气,甚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她没兴趣跟这些打官腔的人绕圈子。
周秘书对她的态度似乎并不意外,脸上那模式化的笑容都没变一下:“盛之意同志快人快语。我受领导委托,特地在此等候二位。关于后山的事情,以及……刘艳红同志的意外身亡,领导非常重视,希望能亲自听取二位的详细汇报。”
领导?哪个领导?县里的?还是……更上面的?
盛之意和朱霆交换了一个眼神。王队长口中的“领导”,并且能派出周秘书和专车来接,显然级别不低。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后山发现的那些东西,以及发生在医院的离奇命案,性质太恶劣,足以引起更高层面的关注。
“汇报可以。”朱霆沉声开口,手臂依旧稳稳地扶着盛之意,“但我爱人正在发烧,需要立刻休息和治疗。”
周秘书的目光在盛之意潮红的脸上扫过,点了点头:“当然。领导已经安排了地方,会有医生随时待命。请上车吧。”他侧身,拉开了轿车的后门,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这是要带他们去一个“安全屋”,或者说是“保密审查点”?
盛之意心里冷笑。说是听取汇报,恐怕更多的是审查和评估吧?评估他们在这整件事中的角色,评估他们的可信度,以及……他们可能带来的价值或风险。
她没再说什么,挣扎着想自己上车,却被朱霆抢先一步,再次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轿车宽大却冰冷的后座。他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用身体隔开了她和周秘书。
王队长站在车外,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道:“周秘书,盛同志,朱同志,那这边……”
“王队长,这边的工作你继续负责,有进展随时向我汇报。”周秘书关上车门前,留下一句指令,然后坐进了副驾驶位。
轿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平稳地驶离了县城,朝着与回家相反的方向开去。
车内气氛沉默而压抑。周秘书没有再开口,只是透过后视镜,偶尔观察着后座的两人。
盛之意靠在朱霆身上,闭着眼睛,看似在休息,脑子却在飞速运转。更高层面的介入,意味着事情的性质已经升级,危险系数在增加,但同样,也意味着机会!傅管家和那个“先生”的能量再大,也不可能只手遮天,对抗国家机器。只要操作得当,这未尝不是一把能借来砍向仇人的快刀!
而且……“领导重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除了案件本身,领导还想听什么?她和朱霆,两个普通的东北村民(至少明面上是),凭什么能引起这么高规格的“重视”?
除非……他们身上,有对方看中的、超出案件本身的东西。
是什么呢?
是朱霆那不太简单的过去和身手?
还是她盛之意……这看似疯批、实则处处透着不寻常的言行和能力?
轿车最终驶入了省城郊区一个不起眼却戒备森严的招待所。环境清幽,设施齐全,确实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立刻前来为盛之意检查身体,诊断是重感冒引发的高热,需要静养和用药。
周秘书安排他们住下后,便暂时离开了,只说领导明天会抽空见他们。
接下来的半天一夜,盛之意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朱霆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边,喂水喂药,擦拭降温,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却耐心十足。
等到第二天下午,盛之意的烧终于退了下去,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已经好了大半。她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心里那股搞事的冲动又开始蠢蠢欲动。
周秘书准时出现,带来了简单的饭菜,并通知他们,领导一个小时后有空见他们。
吃饭的时候,盛之意状似无意地问周秘书:“周秘书,这省城,最近有啥来钱快的路子不?”
周秘书正襟危坐,闻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了闪,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盛同志对做生意感兴趣?”他似乎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这个女人关心的竟然是这个。
“废话。”盛之意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说得理所当然,“人活着不得吃饭?吃饭不得花钱?光指望土里刨食和那点死工资,啥时候能发财?老娘还得养三个崽呢!”
她这话说得粗俗又实在,完全符合一个没什么文化、只知道搞钱的农村泼妇形象。
周秘书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没什么温度:“现在国家政策是鼓励个体经济发展,只要合法合规,路子还是有的。不知道盛同志想做什么方面的生意?”
“啥赚钱做啥呗!”盛之意大手一挥,“开饭店!搞养殖!倒腾服装!都行!只要来钱快!”她故意表现得急功近利,目光短浅。
周秘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个小时后,盛之意和朱霆被带到了招待所内部一个安静的书房。书桌后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穿着普通的灰色中山装,目光平和却深邃,不怒自威。周秘书安静地站在一旁。
没有多余的寒暄,老者直接切入正题,询问了后山发现的细节、与傅管家的冲突、以及刘艳红死亡的经过。他的问题精准而犀利,直指核心。
盛之意和朱霆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口径,重点突出了傅管家的可疑和那个逃脱的“工装男”(黑蛇)的危险性,对自己这边的异常则轻描淡写。
老者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后山的事情,性质很严重。”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稳,“你们提供的线索,非常重要。那个傅明(傅管家),以及他背后的颜秉坤(‘先生’的名字首次被提及),我们已经关注很久了。他们涉嫌利用职权和境外势力,进行非法技术和物资的转移,危害国家安全。”
盛之意心中一震。颜秉坤!果然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牵扯到了境外势力!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至于刘艳红的死,”老者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盛之意,“手法专业,绝非普通人所为。那个逃脱的‘工装男’,是关键中的关键。我们必须尽快将他缉拿归案。”
“领导,那我们……”朱霆开口,想知道对方对他们的安排。
老者摆了摆手:“你们的情况,我们基本了解。朱霆同志,你是退伍军人,政治可靠,身手过人。盛之意同志……”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盛之意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胆大心细,临危不乱,很有……特点。”
他没用“疯批”这个词,但意思差不多。
“目前的情况,你们留在原地目标太大,也不安全。颜秉坤在地方上势力盘根错节,傅明也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我们需要时间进行更深层次的部署。”老者继续说道,“所以,经过研究,我们决定,对你们采取保护性安置。暂时留在省城,我们会提供必要的生活和安全保障。”
保护性安置?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软禁和观察,顺便看看他们还能不能引出更大的鱼。
盛之意心里门清。但她并不反感。留在省城,远离傅管家那老狐狸的视线,正好方便她暗中行事,也方便……搞钱!
“领导,留在省城没问题!”盛之意立刻表态,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感激和市侩的表情,“就是……这省城开销大啊,我们一家几口总不能坐吃山空吧?您看,能不能给行个方便,让我们做点小生意?也好贴补家用,不给组织添麻烦不是?”
老者似乎被她这毫不掩饰的“搞钱”欲望逗笑了,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看向周秘书。
周秘书上前一步,恭敬地道:“领导,盛同志之前确实提过想做生意。现在政策允许,如果她们想做,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我们可以提供一些信息上的便利,但具体经营,需要他们自己负责。”
“嗯。”老者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具体事宜,周秘书你协调一下。要注意安全,保持联系。”
谈话到此结束。
从书房出来,盛之意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身体还虚,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糙汉,听到没?”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朱霆,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领导都点头了!生意,老娘要搞大!就从这省城开始!”
朱霆看着她瞬间恢复活力的样子,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无奈,却更多的是一种纵容和……隐隐的期待。他知道,她绝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她是要借着生意的幌子,编织自己的网,积蓄自己的力量,去对付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
而他,会陪着她。
周秘书安排他们住进了省城一个相对普通、但交通便利的民居小院,算是他们在省城的临时落脚点。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盛之意不顾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拉着朱霆开始满省城地转悠,美其名曰“考察市场”。
省城到底比县城繁华得多,街道更宽,楼房更高,人流如织,偶尔还能看到穿着时髦的年轻人。供销社里的商品种类也丰富了不少。
盛之意看得两眼放光,不是羡慕那点商品,而是在飞速计算着这里的商业潜力和……混乱程度。八十年代中期,市场经济刚刚放开,到处都是机会,也到处都是空子。
她看中了火车站附近一个因为经营不善快要关张的小饭馆,位置绝佳,客流稳定,就是味道和服务太差。
她又打听到城郊有几个濒临倒闭的集体养殖场,设备场地都是现成的,就是管理混乱,连年亏损。
“就它们了!”盛之意一拍大腿,眼中闪烁着猎食者的光芒,“饭店和养殖场,一起搞!老娘要让这省城的人都知道,啥叫真正的东北味儿!啥叫科学养殖!”
她雷厉风行,立刻让周秘书帮忙牵线(周秘书似乎对此乐见其成),开始接触饭馆的负责人和养殖场的领导。
谈判,砍价,展示“技术”(盛之意随口胡诌的来自“南方”的先进养殖理念和神秘的“祖传”厨艺配方),签合同……盛之意展现出了与她“疯批”外表截然不同的精明和魄力。
朱霆则沉默地跟在身后,负责震慑那些想耍滑头或者看她是个女人就想欺负的家伙。他只需要往那里一站,眼神一扫,大部分宵小就自动退散了。
资金是个问题。盛之意把手头所有的钱,连同朱霆上交的“存款”都掏了出来,还是差一大截。
“钱不够?”盛之意眯着眼,看着合同上的数字,非但没有沮丧,反而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狡黠又疯狂的笑容,“没关系!老娘有办法!”
她所谓的办法,就是……空手套白狼。
她找到养殖场领导,提出用“技术入股”和“承包经营、利润分成”的模式,几乎没花多少钱就拿下了养殖场的承包权。
她又找到饭馆的原老板,提出“品牌合作、利润分成”,她出技术和一部分启动资金(几乎是她全部家当),对方出场地和部分人员,共同经营。
这种超前的合作模式,在这个年代显得极其大胆甚至荒谬,但盛之意愣是凭着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和一种让人莫名信服的疯劲儿,把两边都说动了!
短短几天时间,手续竟然办得七七八八。
朱霆看着她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病后虚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将一件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推动起来,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越来越确信,他这个小媳妇,绝非常人。
周秘书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汇报上去。那位老者听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点意思。让她折腾,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保护好她的安全。”
就在盛之意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把她“盛氏餐饮养殖集团”的雏形搭建起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来的是一对穿着体面、神色却有些憔悴的中年夫妇。他们自称是刘艳红的亲生父母,从外地赶来处理后事。
他们看着盛之意,眼神复杂,带着悲伤,怨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恳求。
刘艳红的母亲,红着眼圈,死死盯着盛之意,哑声问道:
“盛之意,我女儿……她临死前,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交给你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