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窸窣声响极轻,像是夜风卷过枯叶,又像是野鼠蹑足潜行,但在盛之意被牙痛和警觉心双重打磨得异常敏锐的感知中,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无比。
不是动物!
是人的脚步声!刻意放轻、带着试探和目的的脚步声!
盛之意瞬间睡意全无,牙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飙升的肾上腺素压制了下去。她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瞳孔锐利如鹰隼,身体却保持着躺卧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耳朵全力捕捉着院外的动静。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枕边那根枣木拐杖,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碰了碰身旁的朱霆。
几乎在她指尖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朱霆的呼吸声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看似平稳的节奏。但他绷紧的肌肉和骤然锐利起来的气息,让盛之意知道,他也醒了,并且同样察觉到了异常。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交流,默契十足。
院外的脚步声停住了,似乎在观察、倾听。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窗户的方向缓慢移动。
盛之意的心提了起来。她这屋的窗户糊的是旧报纸,防君子不防小人。若是来人怀有恶意……
就在那脚步声停留在窗外,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像是刀刃插入窗缝企图撬动的声响传来时——
“嗷呜——!!!”
一声凶悍无比的犬吠如同炸雷般划破寂静的夜空!是大黄!这平日里惫懒的老狗,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警觉和护主之心,从狗窝里猛窜出来,对着窗外那黑影疯狂咆哮起来!
“汪汪汪!嗷呜——!”
这突如其来的犬吠显然吓了窗外那人一跳,那细微的撬动声戛然而止。
“谁?!谁在外面!”朱婷婷带着睡意和惊慌的声音也从隔壁屋传来,紧接着是点亮油灯和趿拉鞋子的声音。
窗外的黑影见行迹暴露,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跑,脚步声瞬间变得急促而杂乱,迅速消失在院墙之外。
朱霆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背后的伤口,让他闷哼了一声,但他毫不在意,抓起放在炕头的匕首就翻身下炕,动作迅捷如豹,拉开门栓就冲了出去。
盛之意也紧随其后,握着拐杖跟出屋外。
院子里,大黄还在对着院墙方向龇牙低吼。朱婷婷披着外衣,端着油灯,脸色发白地站在门口。朱大宝也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迷迷糊糊的朱二宝和朱小宝。
“哥,嫂子,咋回事?”朱婷婷紧张地问。
朱霆没有回答,他快速检查了一下院门和窗户,在窗台下发现了一个模糊的、不属于自家人的脚印,以及一点被踩碎的土块。他眼神冰冷,望向黑影消失的方向,夜色浓重,早已不见踪影。
“有人摸到窗户外头,想撬窗。”盛之意言简意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牙痛因为这番折腾和心火上升,又开始剧烈地搏动起来,让她半边脑袋都一抽一抽地疼。
“啥?!”朱婷婷吓得手一抖,油灯差点掉地上,“谁……谁这么大胆子?!”
“还能有谁?”盛之意冷笑,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不是傅管家那条老狗派来灭口找东西的,就是今天跑掉的那个杂碎的同伙!”
她心里更倾向于后者。黑蛇那人她了解,睚眦必报,行事狠毒且不择手段。今天吃了亏,同伴死了,据点暴露,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深夜摸过来,要么是想报复,要么……是想确认什么,或者寻找可能遗落的线索?
朱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沉默地走回屋里,脸色比锅底还黑。他不在乎有人来找他麻烦,但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盛之意和孩子们的安全。
“今晚我守夜。”他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守个屁!”盛之意没好气地怼了回去,牙疼让她脾气格外暴躁,“你背上那伤不疼了?赶紧滚回去躺着!老娘还没废到需要你个伤号守夜!”
她嘴上骂得凶,心里却清楚,朱霆的伤不轻,需要休息。而且,经过大黄这一闹和朱婷婷的惊醒,对方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来了。
朱霆还想说什么,却被盛之意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最终,还是朱婷婷怯生生地提议:“哥,嫂子,要不……把大黄牵到屋门口?我睡觉轻,有啥动静也能听着点。”
盛之意看了看还在警惕低吼的大黄,点了点头:“行。”
这一番折腾,等重新躺回炕上,已是后半夜。盛之意只觉得身心俱疲,牙痛、惊吓、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一阵阵发冷,脑袋也开始昏沉起来。
她知道自己可能是要生病了。这具身体的底子到底还是不如她上辈子那具千锤百炼的身躯,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和今天的爆炸冲击、情绪剧烈波动,再加上这要命的牙痛,终于让免疫力发出了警报。
她蜷缩在炕梢,尽量离朱霆远点,不想让他察觉自己的异常。但那抑制不住的、细微的颤抖和偶尔因为牙痛或寒冷而发出的吸气声,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朱霆背对着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她那边的细微动静。他心里的担忧和烦躁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猛地翻过身,面朝盛之意的方向。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听到她比平时急促些的呼吸声,以及那压抑着的、因为寒冷或疼痛而发出的细微牙关打颤的声音。
“盛之意。”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干嘛……睡觉!”盛之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虚弱感,还想强撑。
朱霆不再说话,他沉默地坐起身,摸索着将自己盖的那床厚棉被整个拖了过来,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严严实实地盖在了盛之意身上,将她连头带脚裹成了一个茧。
盛之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愣了一下,挣扎着想把脑袋露出来:“你干嘛……我不冷……”
“闭嘴。”朱霆的声音低沉而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不仅给她盖好了被子,还伸手,隔着厚厚的棉被,有些僵硬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闹觉的孩子。
那动作生涩无比,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重,但掌心透过棉被传来的、沉稳而温热的力量,却像是一道暖流,奇异地抚平了盛之意身体里那股乱窜的寒意和躁动。
她挣扎的动作停住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上辈子,她纵横黑白两道,受伤流血是家常便饭,何曾有人在她虚弱时,用这样笨拙又强硬的方式照顾过她?那些属下敬畏她,敌人惧怕她,她永远是那个顶在前面、无所不能的“大佬”。
可现在……这个传闻中能一拳干翻野猪的东北阎王,这个被她叫做“糙汉”的男人,正用他那双可能沾过血、握过枪、揍过人的大手,以一种近乎可笑的姿势,拍着她的背,试图让她好受一点。
真是……见了鬼了。
盛之意把脸埋在被子里,鼻尖萦绕着棉布和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丝属于朱霆的、清冽又霸道的气息。牙好像没那么疼了,身上的寒意也在渐渐褪去,一种沉甸甸的、让她无所适从的困意席卷而来。
她竟然……就在这糙汉笨拙的安抚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盛之意是被一阵难以忍受的头痛和喉咙的干痛给弄醒的。她睁开眼,只觉得眼皮沉重,浑身酸软无力,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
她发烧了。
朱霆早已起身,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汤药走进来。看到盛之意醒来,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醒了?把药喝了。”他把碗递到她面前,语气依旧是硬邦邦的,但眼神里的关切却藏不住。
盛之意看着那碗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汁,胃里一阵翻腾。她想拒绝,但浑身无力,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朱霆见她没动,也不催促,只是把碗放在炕沿,然后转身又出去了。没过一会儿,他端了一盆温水和一块干净的布进来。
“擦把脸。”他把浸湿拧干的布递给她。
盛之意愣愣地接过温热的布,敷在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温度让她昏沉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
等她擦完脸,朱霆又把那碗药端了起来,递到她嘴边,那架势,仿佛她再不喝,他就要动手灌了。
盛之意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认命地接过碗,屏住呼吸,一口气把苦得让人头皮发麻的药汁灌了下去。喝完,她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感觉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掌心里赫然躺着两颗……水果硬糖?包装纸有些粗糙,是农村供销社里最常见的那种。
“含着。”朱霆言简意赅,眼神却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
盛之意看着那两颗糖,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硬汉模样却做着这种“贴心”事的糙汉,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默默地拿起一颗糖,剥开塞进嘴里,甜味瞬间冲淡了舌尖的苦涩。
“今天还去医院吗?”她哑着嗓子问,感觉自己这状态,去了也是添乱。
“去。”朱霆的回答斩钉截铁,“发烧更得去。”
他的态度坚决得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盛之意看着他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想起昨晚他笨拙的照顾和此刻掌心的糖,到嘴边的反驳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算了,去就去吧。
她挣扎着想下炕,却因为发烧浑身无力,脚下发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朱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他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和虚弱的样子,眉头拧成了死结。下一刻,在盛之意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忽然弯腰,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竟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喂!你干嘛!放我下来!”盛之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挣扎。她堂堂黑道大佬,被人这么公主抱,成何体统!
“别动。”朱霆的手臂如同铁箍,抱着她稳稳地朝门外走去,声音低沉而强硬,“我抱你上车。”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盛之意所有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徒劳。她被迫窝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混合着皂角和淡淡药味的气息,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脸颊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烫得惊人。
朱婷婷已经套好了驴车等在院外,看到哥哥抱着嫂子出来,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随即脸上露出了了然和欣慰的笑容,赶紧把车上的垫子铺得更厚实些。
朱大宝带着两个弟弟扒在门口,看着爹爹抱着后妈,朱二宝小声嘀咕:“爹抱后妈,像抱小猪崽。”
朱小宝奶声奶气地反驳:“后妈才不是小猪崽,后妈是仙女!”
被当成“小猪崽”或“仙女”的盛之意,把脸埋在了朱霆结实的胸膛前,彻底放弃了抵抗。
算了,看在他照顾得还……贼拉好的份上。
驴车晃晃悠悠朝着县城医院走去。朱霆让盛之意靠在自己身上,用身体为她挡着清晨的凉风,一只大手始终稳稳地扶着她。
盛之意昏昏沉沉地靠着他,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东北阎王,伺候起人来,好像……还挺像那么回事?
然而,这份病中难得的、带着点别扭的平静,在他们到达县医院门口时,被彻底打破了。
他们刚下驴车,还没走进医院大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脸上带着焦急和愤怒——赫然是王队长!
王队长也看到了他们,立刻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朱霆同志,盛之意同志!你们来得正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