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官道喧嚣，赵南与苏婉儿循着水汽丰沛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行了数日。脚下的土地渐渐变得松软湿润，空气中也弥漫开一股特有的、混合着水藻、淤泥与草木清甜的气息。官道被纵横交错的河网取代，一座座拱形石桥如彩虹般飞跃碧波之上，连接着白墙黛瓦、枕水而居的村落与城镇。
他们雇了一叶小小的乌篷船。船家是个话不多的老翁，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沉默地摇着橹，木桨划破平静的水面，发出欸乃的声响，荡开一圈圈涟漪。船身窄小，仅能容他二人对坐，篷顶低矮，需微微低头方能进入。这与他们往日驾驭的飞行法器、乃至宗门内华美的灵舟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却别有一番贴近水面的悠然意趣。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绵绵的细雨悄无声息地飘落，如烟似雾，笼罩了整个水乡。这不是修士召来的、蕴含灵元或杀伐之气的灵雨，也不是劫云中劈落的狂暴雷霆，而是最纯粹、最自然的雨。雨丝细密如酥，沾衣欲湿，落在宽阔的河面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仿佛万千银针落入碧玉盘，沙沙作响，奏响一曲空灵静谧的催眠。
两岸的景致在雨幕中变得朦胧起来。白墙被雨水浸染，颜色更深，黛瓦则被洗刷得油亮。偶有早开的桃花探出墙头，那点点娇红在烟雨迷蒙中，显得愈发楚楚动人。石桥的拱洞下，偶尔有其他的乌篷船穿梭而过，船头往往也站着或坐着看雨的游人，彼此隔着雨帘遥望，互不打扰，唯有橹声、水声、雨声交织。
苏婉儿轻轻挪到船头，并未进入低矮的船舱。她拒绝了赵南递过来的油纸伞，只微微仰起脸，任由那清凉的雨丝拂在脸上，带来丝丝痒意。她伸出纤白的手，探出篷沿，去接那从翘角飞檐上持续滴落的雨水。水滴晶莹，落在她微凉的掌心，溅开细小的水花，带来一股纯粹的、属于自然的湿润与清凉。
这与她施展水系法术时，那种灵力运转、如臂指使般召唤、控制水元的感觉截然不同。施法之时，水是工具，是武器，是神通的一部分，她感受更多的是灵力的流转与法则的呼应。而此刻，这雨水是自在的，不受控制的，它只是遵循着天地的规律，自上而下，洒落人间。它不蕴含任何灵力，却仿佛蕴含着另一种更博大、更原始的“道”。
她看着掌心汇聚的小小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摇曳的船影，神情专注而恬静，仿佛在聆听这雨水诉说的、关于这片土地千年来的故事。
赵南坐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手里撑开了一把在岸上新买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简单的墨荷。他并未将伞完全遮住自己，而是微微向前倾，将那一片小小的干燥与安宁，更多地笼罩在苏婉儿的头顶与她探出的手臂上方，自己则任由肩头被飘入的雨丝打湿。
他的目光，越过苏婉儿纤秀的背影，落在她被雨雾打湿了些许鬓角的侧颜上。细密的水珠沾染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上，随着她偶尔的眨眼微微颤动，如同晨露中的蝶翼。她的脸颊因这湿润的空气而显得愈发白皙剔透，唇角自然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全然放松的、沉浸其中的柔和。那双平日清澈睿智的眼眸，此刻望着迷蒙的雨景与掌心的水滴，仿佛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显得格外迷离而专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感受着此刻的宁静。
看着她这般模样，赵南心中那因修为被封、前路迷茫而残存的最后一丝焦躁，也如同被这温柔的烟雨悄然抚平、涤荡而去。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如同船下的春水，缓缓漫上心头。他不再去思索化神的壁垒，不再去回忆过往的厮杀，也不再担忧未来的险阻。眼中，只有这烟雨江南，只有这一叶扁舟，只有眼前这个在雨中显得格外静美、与他心灵相通的女子。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平缓的呼吸声，与橹声、水声、雨声和谐地融在一起。这种极致的静谧与祥和，是他在危机四伏的修仙界、在枯燥漫长的闭关中，从未真正体验过的。仿佛时间在这里都放缓了脚步，愿意为这一份美好而停留。
“南哥，你看。”苏婉儿忽然轻声开口，并未回头，依旧看着掌心，“这雨水，自天上而来，落入河中，汇入江海，又蒸腾为云，复化为雨……周而复始，滋养万物，不言不语，却自有其运行的轨迹。我们修士求道，汲汲于提升境界，掌控力量，有时是否反而忽略了，这天地间最本真、最恒久的‘道’，其实就蕴藏在这寻常的雨落轮回之中？”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思索，如同这雨丝一般，润物无声地落入赵南的心田。
赵南心中一震，若有所思。是啊，他们追求的是打破常规，超越生死，掌控法则。而眼前这雨，这水，这江南天地，它们本身就在演绎着一种宏大、平衡、循环不息的道。这种道，不因修士的存在而改变，不因神通的强弱而转移，它就在那里，无声无息，却包罗万象。
他望着烟雨朦胧中那些历经风雨、爬满青苔的石桥，那些在雨中依旧默默伫立了千百年的屋舍，那些在田埂上披着蓑衣、低头插秧的农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悟悄然滋生。强大，并非只有移山倒海一种形式；永恒，也并非只有长生不死一条路径。这江南水乡的坚韧、柔美与恒久，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手中的油纸伞又向前挪了挪，确保苏婉儿身上不会有更多的雨丝。然后，他也将目光投向那无边的雨幕，静静地感受着这份天地自然的教诲，与身侧之人共享着这难得的、洗涤心灵的静谧时光。
扁舟缓缓穿行在古老的河道上，穿过一座又一座沉默的石桥，将身后的涟漪与烟雨，都融成了一幅淡雅写意、永恒流淌的水墨画卷。而画卷中，船头素裙接雨的女子，与船尾青衣撑伞的男子，便是这画卷中，最灵动、也最安然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