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目睹六品叶参王的震撼,如同在张西龙心中进行了一场庄严的洗礼。那株参王卓然独立的气象,以及那个一闪而过的、疑似“参娃”的红色幻影,都让他对山林、对人参,有了近乎虔诚的敬畏。他更加确信,自己选择人工种植的道路是正确的——不是要与自然争锋,而是要以一种更谦卑、更可持续的方式,向这片慷慨而又严酷的山林学习。
从阎王鼻子回来后,张西龙没有片刻停歇。瓦罐里层积处理的参籽已经过了整个冬天,是时候将它们播撒到那片精心准备的土地上了。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需要解决——土地的使用权。
他选定的那片林地,虽然靠近屯子,但并非谁家的自留山,属于大队集体所有。想要长期、稳定地使用这片土地进行人参种植这种长周期、高投入的试验,必须得到大队的正式许可。
这天,张西龙提上两条用盐腌渍好的大马哈鱼(上次出海带回的),来到了大队部,找到了支书老马。
“马支书,有点事想跟您商量商量。”张西龙将鱼放在桌上,开门见山。
老马支书看着那两条油光锃亮的大鱼,脸上露出笑容:“西龙啊,你这又是打的啥大家伙?有事直说,咱爷们不用客气。”
“是这样,”张西龙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看中了后山靠鹰嘴崖那边的一片杂木林子,大概一亩多点。想跟大队租下来,搞点试验。”
“租地?”老马支书愣了一下,有些不解,“那地方偏,石头多,种庄稼可不咋地。你想试验啥?”
“我想试试种人参。”张西龙平静地说道。
“种…种啥?!”老马支书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表情比当初福海听到时还要夸张,“西龙!你没开玩笑吧?种人参?那玩意儿是能种出来的?咱祖祖辈辈都是进山去‘放’,哪有‘种’的道理?你这不是瞎胡闹吗!”
张西龙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反应。他不急不躁,耐心解释道:“马支书,我知道这事听着玄乎。但您想,野生人参越找越少,越挖越远,风险也大。咱们要是能摸索出种植的门道,哪怕种出来的品相差些,那也是条能长远走下去的路子,能给咱屯里多个进项。抚松那边听说早就有人开始试了,咱们为啥不能试试?”
他顿了顿,看着老马支书的眼睛,诚恳地说:“我不要大队出钱出力,地租该多少就是多少。我就是想用那片没人要的撂荒林子,折腾一下。成了,是咱全屯的福气;不成,损失我自个儿担着,地把草除了、树整理了,也不算浪费。”
老马支书皱着眉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半天没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虚浮和冲动。想想张西龙这大半年来的所作所为——买大船、斗鲨鱼、擒豹子、搞养殖,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别人想都不敢想,他却做成了的?
“你小子…胆子是真大,想法也野…”老马支书最终叹了口气,“按理说,你这属于不务正业,我应该拦着你。可看你这么有把握…唉,行吧!那片破林子闲着也是闲着,就租给你折腾!一年…就算你二十块钱!但咱可说好了,就给你三年!三年要是没啥眉目,地还得收回来!而且不能耽误了集体的工!”
“谢谢马支书!您放心,规矩我懂,集体的活绝不会耽误!”张西龙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道谢。一年二十块钱的租金,在这个年代不算小数目,但对他来说,完全可以承受。
拿到了大队盖着红戳的简易租赁协议,张西龙心里彻底踏实了。他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参园建设的最后冲刺。
首先是最关键的播种。选了一个天气晴好、土壤湿润的清晨,张西龙带着福海、栓柱、铁柱,还有闻讯非要来帮忙的张西营,来到了那片已经初步整理好的林地。
播种人参是极其讲究的。不能像撒麦子一样随意,需要“点播”。张西龙按照福海指导的、以及自己从书本上琢磨出来的方法,用细木棍在整理好的畦垄上,按照一定的行距和株距,戳出一个个浅坑。
然后,他亲自将瓦罐里那些经过层积处理、已经微微露白的参籽,小心翼翼地、一颗一颗地放入浅坑中。每放下一颗种子,他都仿佛能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这参籽,真能长出人参来?”栓柱一边帮忙覆土,一边忍不住嘀咕,他还是觉得这事有点悬。
“心诚则灵。”福海老猎户此刻却显得比谁都虔诚,他仔细地将湿润的苔藓覆盖在播下种子的土面上,用以保湿,“咱们这是把山里的宝贝请到咱家门口来住,得用心伺候。”
张西龙没有说话,他只是专注地重复着播种的动作,眼神坚定。他知道,从种子到成参,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这第一年,能顺利发芽、保住苗,就是最大的胜利。
播种完毕,接下来就是搭建遮阴棚。人参怕暴晒,需要散射光。张西龙没有采用成本较高的苇帘或遮阳网,而是就地取材,带着众人砍来笔直的木杆,在参畦上方搭起一人多高的简易棚架,然后在棚架上稀疏地铺上一层带着叶子的榛柴和柞树枝条,既能遮挡部分阳光,又能透风透气,还能模拟林下的光照环境。
接着,他们又从附近的小溪边挖来带草的草坯,仔细地铺在参畦之间的步道上,既能防止水土流失,又能保持园内湿度。张西龙甚至还在参园地势较低的一角,挖了一个小小的蓄水池,方便日后浇水。
一连七八天,张西龙和几个帮手都泡在这片参园里,精心构筑着这个梦想的摇篮。汗水浸透了衣衫,手上磨出了水泡,但看着这片从无到有、初具规模的林下参园,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成就感。
参园周围,用削尖的木桩和粗绳象征性地围了起来,算是界限。张西龙还特意用木板做了一个简陋的牌子,请屯里读过几年书的会计在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西龙参园”,郑重其事地立在了入口处。
这个牌子的竖起,仿佛一个正式的宣告。山海屯的乡亲们看着后山那片突然变得“规整”起来的林子,和那个醒目的木牌,议论更多了。有好奇观望的,有摇头叹气的,也有少数几个心思活络的年轻人,开始觉得张西龙或许真的不是在瞎胡闹。
面对各种目光,张西龙坦然处之。他每天都会去参园转转,看看土壤的湿度,检查一下遮阴棚是否牢固,观察着是否有鸟兽来破坏的痕迹。他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着这片埋藏着希望的土地。
播下的参籽,在湿润的土壤和适宜的温度下,静静地吸收着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张西龙知道,他需要极大的耐心。人参生长缓慢,第一年可能只长出一片小叶(俗称“三花”),第二年长出五片小叶(“巴掌”),第三年才能长出两个完整的复叶(“二甲子”)……要长到可以采收的“灯台子”(四到六年生),需要漫长的等待。
但他愿意等。
站在初具规模的参园里,看着周围熟悉的山水,张西龙仿佛看到了几年之后,这片土地上参苗茁壮、绿叶摇曳的景象。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财富的梦想,更是一个关于扎根土地、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长远规划。
山林狩猎教会他勇敢与果决,而经营参园,则开始磨练他的耐心与远见。
他的世界,正在从单纯的索取,向着更广阔的创造悄然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