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紫檀木盒子,被静静地放在窗边的矮几上,在雪域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幽暗而温润的光泽。林微的视线落在上面,却仿佛被烫到一般,迟迟没有伸手去碰。
念安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这几个字像带着倒钩的锁链,缠绕住她的心脏,每一下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几乎能想象出里面可能是什么——一张模糊的b超影像?一绺在紧急手术中可能被保存下来的、细软胎发?抑或是……其他什么她无法承受的、代表着那个短暂存在过的小生命的痕迹。
她害怕打开它。
害怕那里面承载的,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和足以将她再次击垮的具象化的悲伤。
盒子在那里放了一整天,从阳光灿烂到暮色四合。林微就坐在它对面,目光时而空洞地落在窗外,时而不受控制地回到盒子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自己内心恐惧的拉锯战。
夜幕降临时,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打开了那个盒子。
没有b超照片,也没有她想象中的其他物品。盒子里,只铺着一层深蓝色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极其小巧、几乎透明的……乳牙?不,不是乳牙,它太小了,更像是……
旁边放着一张折叠的、质地特殊的无菌纸。她展开,上面是顾夜宸那遒劲有力、却比以往更加沉郁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语:
「孕24周+3天,紧急手术中采集保存。细胞活性已终止,仅作形态留存。」
「其名,顾念安,已入族谱。」
「若你不愿留存,可随时处置。」
是胎儿的一小块……指骨?或者某个微小的骨骼碎片?被极其专业地处理过,洁净,苍白,微小得令人心碎。旁边还有一绺用极细的红线系着的、几乎看不见的、淡到透明的绒毛——那是胎发。
没有煽情,没有道歉,只有最冷静的陈述和最沉重的尊重。
林微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微小的骨骼和柔软的胎发,眼泪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不是歇斯底里的崩溃,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无声的悲恸。她终于触碰到了她的念安,以这样一种残酷而永恒的方式。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绺胎发解下,放在掌心,那微不足道的重量,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然后,她将盒盖轻轻合上,连同里面那块小小的骨骼,一起推回了矮几中央。
她留下了那绺胎发。
第二天,林微向负责人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想在疗养院后面的背风坡,靠近雪松林边缘的地方,种一棵树。
负责人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料到,立刻恭敬地应下,并提供了几种适合高海拔严寒地区生长、且寓意坚韧长寿的树苗供她选择。她选了一株幼小的、枝干却显得格外倔强的云杉。
她没有要求顾夜宸参与,甚至没有告知他。但在树苗送来,她拿着小铲子,独自走到那个选定的、可以望见她房间窗户的位置时,却发现土地已经被提前松过,一个适合树苗生长的深坑已经挖好,旁边还整齐地摆放着基肥和养护工具。
她沉默着,没有表示感谢,也没有排斥。她只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株小小的云杉放入坑中,一点一点地填土,压实。动作缓慢,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填好土,浇上水,她站在树苗前,看了很久。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红线系着的、装着念安胎发的小小透明护身符(她昨夜自己缝制的),极其轻柔地,挂在了云杉最柔韧、也是最低的一根枝桠上。
寒风吹过,那红色的细线和小小的护身符在墨绿色的枝叶间微微晃动,像是一个无声的告别,也像是一个永恒的纪念。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雪松林阴影里,顾夜宸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另一棵沉默的树。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看着她将那个红色的护身符挂上枝头……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与她同源的、巨大的悲痛,以及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慰藉。
他们以这种沉默的、各自独立却又奇异地同步的方式,共同完成了一场对逝去孩子的纪念。没有交流,没有触碰,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但在那片寒冷的山坡上,在那一株新生的云杉旁,他们的悲伤,在无声中产生了某种诡异的、沉重的共鸣。
然而,云杉种下了,护身符挂上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并未因此而冰雪消融。那棵共同“孕育”的树,像一座沉默的墓碑,既连接着他们共同的 loss,也标记着他们之间那道依旧深不见底的鸿沟。
疗养院并非真正的世外桃源。顾廷渊伏诛,苏晚晴死亡,顾夜宸长时间脱离权力中心……这些消息终究无法完全掩盖,开始在外界掀起波澜。
嗅觉敏锐的媒体开始蠢蠢欲动,各种捕风捉影的报道和小道消息开始流传。
「顾氏帝国权力真空?掌舵人顾夜宸神秘消失数月!」
「惊天秘闻:顾太太疑似流产,顾家继承人夭折!」
「豪门血案后续:顾廷渊确认死亡,顾夜宸疑似重伤隐退?」
一些与顾家关系密切的世家和顾氏内部的旁支,也按捺不住,开始通过各种渠道,试图联系顾夜宸或探听林微的情况,甚至有人直接将试探的电话打到了疗养院。
所有这些来自外界的纷扰,在触及雪山之巅前,便被一道无形的、冰冷坚固的壁垒彻底阻挡。
顾夜宸甚至没有亲自出面。所有试图闯入的媒体记者,都会被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身着便装却气息冷峻的“安保人员”“请”去喝茶,随后其供职的媒体便会接到来自顾氏法务部或某些神秘势力的“友好提醒”。所有打探消息的电话,都会被负责人用无可挑剔的、冰冷的官方辞令挡回。任何试图强行靠近疗养院范围的飞行器或车辆,都会在数公里外便被拦截或驱离。
他以一种绝对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姿态,为林微构筑了一个绝对宁静的、不受任何打扰的堡垒。他将所有的风雨、窥探和算计,都牢牢地挡在了外面,独自承担着外界的所有压力和猜测。
陈助理偶尔会上山,在帐篷外向顾夜宸汇报外界情况和必须由他决断的重大事务。顾夜宸的处理依旧精准冷酷,但范围仅限于维持顾氏稳定和清除残余威胁,对于所有试图探究他私生活的行为,一律给予最严厉的警告和反击。
他展现出了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所能做到的极致的担当和保护。
这一切,林微并非全然不知。负责人会“无意中”让她了解到一些外界试图打扰却被成功阻拦的信息。她也能从陈助理偶尔前来时凝重的神色,以及顾夜宸帐篷里深夜仍亮着的、处理公务的灯光中,窥见一丝外界的波澜。
但她依旧无动于衷。
她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塑,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书,看雪,偶尔去看看那棵云杉。顾夜宸所做的一切,在她看来,或许只是他身为强者、身为“肇事者”理所当然的责任和弥补,无法触动她冰封的心湖,更无法抵消那份失去孩子的、刻骨铭心的痛楚。
她感激他的保护,让她得以拥有这片宁静来舔舐伤口。但这感激,与原谅,与重新接纳,是两回事。
他们之间,仿佛一面被打得粉碎的镜子。即使有人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碎片收集起来,试图拼凑,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痕也永远无法消失,清晰地映照出曾经的支离破碎。那棵云杉,就像是被强行嵌入镜面的一道绿色疤痕,标志着无法挽回的过去,而非充满希望的新生。
一天傍晚,夕阳将雪山染成瑰丽的橘红色。林微站在窗前,看到顾夜宸独自一人,踏着积雪,慢慢走向山坡上那棵云杉。
他在树前站了许久,高大的背影在绚烂的晚霞中显得异常孤寂。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个挂在枝头的、红色的护身符,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他低下头,额头顶在冰冷的树干上,久久没有动。
林微默默地拉上了窗帘,隔绝了窗外那幅让她心头莫名窒息的画面。
夜深了。
林微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顾夜宸在云杉前那孤寂隐忍的背影,反复在她脑海中浮现。
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风雪声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似乎不止一辆车!**
在这被顾夜宸严密保护的禁区,怎么会突然出现陌生的车队?!
她的心猛地一提,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