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重新开始
梧桐树下，晨光熹微，新生的沈清璃（或者说，这个拥有沈清璃容貌与部分灵魂本质、却如同白纸般的女子）茫然地看着眼前泪流满面、情绪激动到近乎失态的男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赤足踩在微凉的草地上。
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个男子似乎认识她，而且对她非常重要。但他眼中那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与狂喜交织的情绪，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与无所适从。她什么都不知道，像是一个刚刚降生于世的婴孩，却被投入了错综复杂的情感漩涡。
“我……我不认识你。”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轻的，带着不确定。
萧景珩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再睁开时，眼底的冰寒与绝望被深深掩藏，只余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温柔。他知道，他不能逼她，不能吓到她。她能回来，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他不能再奢求更多。
“没关系。”他的声音沙哑，却尽力放得平稳温和，“你不记得，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势，却又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不敢唐突。“我叫萧景珩。这里是……大周的皇宫。而你，”他顿了顿，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要将这个名字镌刻进她的灵魂，“你叫沈清璃。”
“沈……清璃？”她微微偏头，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轻蹙，似乎在努力捕捉着什么，但脑海依旧一片空白。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对，沈清璃。”萧景珩肯定道，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受了些伤，忘记了很多事。但不用担心，我会帮你慢慢想起来，或者……重新开始认识这个世界。”
他的态度平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欲。沈清璃（新生的）看着他，心中的戒备与茫然稍微减退了一丝。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很难过，但似乎……没有恶意。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了他温热的掌心。
那一瞬间的接触，萧景珩只觉得一股电流般的悸动直冲心脏，让他几乎要再次失控。但他强行忍住了，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
“地上凉，我先带你去换身衣服，好吗？”他柔声问。
沈清璃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离开了那棵见证了她“诞生”的梧桐树。
接下来的日子，对萧景珩而言，是甜蜜与痛苦交织的折磨。
他将沈清璃安置在离他寝宫最近、也是她“前世”居住过的、早已精心修缮一新的“璃华宫”。他几乎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政务，亲自陪伴在她身边，耐心地、一点一滴地向她介绍这个世界。
他告诉她，她是他的皇后（虽然尚未举行大典，但他早已在心中认定，并力排众议，在她归来次日便昭告天下，追封已故的沈清璃为后，如今这位“归来”的，自然也是皇后）。他告诉她，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许多事情，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沈清璃听着，时而点头，时而露出困惑的神情。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被动地吸收着这些信息，但萧景珩讲述的那些波澜壮阔、生死与共的过往，对她而言，如同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她无法共情，无法理解萧景珩在讲述某些片段时，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深刻痛楚与怀念。
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对她很好，好得有些过分，好得让她隐隐感到不安。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感，仿佛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她开始学习宫中的礼仪，认识身边的人。宫人们对她毕恭毕敬，眼神中除了敬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是一个“替代品”，一个顶着“沈清璃”名字的、空洞的容器。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沮丧，却不知如何排解。
萧景珩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他不再急于向她灌输“过去”，而是开始带她走出皇宫，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他带她去京城最繁华的街市，看人间烟火，品尝她“以前”爱吃的小吃（她尝了尝，觉得味道尚可，但并无特别偏好）。他带她去郊外踏青，看山花烂漫，听溪流潺潺（她喜欢大自然，觉得比皇宫里自在）。他甚至带她去看修缮一新的宗庙，那里曾是“他们”经历生死的地方（她只觉得那些建筑古老庄严，并无特别感触）。
萧景珩的心，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渐渐沉入谷底。他像个最耐心的导游，向她展示着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地图”，却悲哀地发现，地图上的每一个坐标，对她而言都是全新的、陌生的。
直到这一天，他带她来到了京郊一处僻静的山谷。
这里溪水环绕，竹林幽深，谷中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块看似普通、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青色巨石。
“这里……”萧景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们……以前经常来的地方。你说，喜欢这里的安静。”
沈清璃环顾四周，山谷清幽，景致确实不错。她走到那块青石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石面。石头上干干净净，似乎没什么特别。
“以前，我们在这里刻下过一些话。”萧景珩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青石某处。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当年他们刻下的誓言，早已在风雨中模糊，后来又被宫变战火波及，几乎不可辨认。
沈清璃顺着他目光看去，只看到石头粗糙的纹理。她伸出手，指尖沿着那些天然的纹路轻轻描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就在她的指尖划过某一道极深、却几乎被青苔覆盖的纵向刻痕时——
异变突生！
那看似普通的青石内部，猛地亮起一点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金色光芒！那光芒顺着沈清璃的指尖，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般，瞬间缠绕而上，钻入她的体内！
“啊！”沈清璃轻呼一声，触电般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被萧景珩及时扶住。
“清璃！怎么了？”萧景珩紧张地问，同时警惕地看向那块青石。他也看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微光，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块石头……难道……
沈清璃没有回答。她捂着自己的额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被无数破碎的光影填满！
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直接浮现在脑海深处的画面——
画面里，还是这个山谷，这块青石前。穿着简单衣裙的“她”（那个眼神灵动、带着狡黠笑意的沈清璃），正拿着一把匕首，费力地在石头上刻划着。旁边，年轻许多、眉眼飞扬的萧景珩（那时还是皇子），抱着手臂，含笑看着，嘴里还在打趣：“刻歪了，我的皇后娘娘，你这字可真够豪放的。”
“你行你来啊！”画面里的“她”气鼓鼓地瞪他，却掩饰不住眼底的笑意。
“我来就我来。”萧景珩接过匕首，手腕沉稳，刀锋划过石面，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很快，两行清晰有力、铁画银钩的字迹出现在石上：
“珩心似铁，唯璃可熔。”
“清辉永在，山河为证。”
刻完，他放下匕首，转身，握住“她”的手，眼神无比认真而炽热：“沈清璃，以此为誓。我萧景珩此生，心只为你一人跳动。纵使山河倒转，日月无光，此心不移，此情不渝。”
画面里的“她”脸颊微红，眼中却盈满了星光，用力回握他的手：“萧景珩，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若负我……”
“绝无可能。”他斩钉截铁。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阳光透过竹叶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如同画卷。
记忆碎片到此戛然而止。
沈清璃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块青石，又看向身边紧紧扶着她的、神色紧张万分的萧景珩。
眼前的男子，与记忆中那个飞扬炽热的少年皇子重合，又分离。
那两行字……“珩心似铁，唯璃可熔。清辉永在，山河为证。”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空白的心瓣上。
一股酸涩的、剧烈的、完全陌生的情感洪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一直以来的茫然与平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
那不是她（现在的她）经历过的情感，却仿佛来自她灵魂最深处，与她紧密相连！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看着萧景珩，张了张嘴，声音哽咽，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巨大悲伤与悸动：
“珩心……似铁……唯璃……可熔……”
萧景珩如遭雷击！
他浑身剧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泪水，听着她念出那早已模糊的誓言……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
“清璃……你……你想起来了？！”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眶瞬间通红。
沈清璃却摇了摇头，泪水落得更凶。她只是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心像是破了一个大洞，那些汹涌的情感找不到归属。
“我……我不知道……”她语无伦次，指着那块青石，又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好痛……那些画面……那个人……是你吗？是我吗？”
她没有恢复记忆，只是被触发了一段最深的情感印记。
但这对萧景珩来说，已是绝境中的曙光！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肩头。
“是你！清璃，是你！那就是我们！那就是我们的誓言！”他在她耳边哽咽着，一遍遍地重复，“你想不起来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能感受到……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沈清璃被他紧紧抱着，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那汹涌澎湃的情感，脑海中那刺痛的感觉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温暖所取代。虽然依旧茫然，依旧无法理解那些复杂的前因后果，但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松动了。
山谷寂静，唯有溪水潺潺。
青石无言，却见证了跨越生死与遗忘的，情感的回归。
重新开始的路，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通往过去的微光。而前方，或许还有更多的记忆碎片，在等待着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