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的冬春之交，紫禁城的红梅开得正艳，朱厚熜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御药房的药材堆成了小山，太医院的院判换了三任，可他的咳嗽声依旧在深夜的寝殿里回荡，脸色苍白得像宣纸，连批阅奏折都需内侍搀扶着才能坐稳。那日清晨，他咳得厉害，一口血痰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像绽开了一朵凄厉的红梅，吓得侍立的太监们跪了一地。
“陛下，该进药了。” 内侍捧着汤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朱厚熜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窗外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上，突然低声吩咐：“去，把段朝用留下的那只丹炉取来。”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殿内众人面面相觑。那只丹炉是当年段朝用进献的 “九转乾坤炉”，自从段朝用因欺君之罪被处死，便被封存在内库的角落，三十年未曾露面。如今皇帝重病缠身，竟要翻出这物件，莫非是又想炼丹续命？
消息传到徐阶府上时，这位致仕后被重新召回的老臣正对着《嘉靖实录》校勘批注。听闻此事，他扔下笔就往宫里赶，路上遇到了同样心急如焚的海瑞 —— 这位刚从狱中放出的御史，虽须发已白，眼神却依旧锐利。两人一前一后冲进西苑，远远就看到丹房的门开着，朱厚熜正坐在炉前，手里拿着杵臼，慢悠悠地研磨着什么。
“陛下！万万不可啊！” 徐阶跪倒在丹房外，声音嘶哑，“段朝用乃奸佞之徒，他的丹炉沾着多少冤魂的血，您忘了蓝道行的死，忘了那些因采办仙药而家破人亡的百姓吗？”
海瑞也跟着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陛下，您励精图治才有今日中兴之象，怎能重蹈覆辙？丹药是催命符，不是救命丹啊！”
丹房里的研磨声停了。朱厚熜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往日的威严，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他扶着炉沿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个孩童，然后伸手掀开了沉重的炉盖。
徐阶和海瑞都屏住了呼吸，以为会看到铅汞交融的药粉，或是冒着青烟的丹丸。可炉内空空如也，垫着一层素色的锦缎，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卷书 —— 那是朱厚熜亲手抄写的《黄帝内经》，从 “素问” 到 “灵枢”，每一页都用工整的小楷写就，末尾还批注着 “春养肝，夏养心，秋养肺，冬养肾” 的养生要诀。
“朕不是要炼丹。” 朱厚熜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字字清晰，“是想看看，当年自己究竟被什么迷了心窍。” 他拿起一卷抄本，指尖抚过 “恬淡虚无，真气从之” 八个字，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年轻时以为长生是靠丹药，到老了才明白，真正的养生，不过是顺应天道，少些贪念罢了。”
说罢，他松开手，抄本落在锦缎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丹炉推向一侧。“轰隆” 一声巨响，青铜炉体撞在墙上，碎成了几片。就在众人惊愕之际，海瑞突然指着炉底，声音发颤：“陛下，您看！”
炉底的凹槽里，刻着五个模糊的小字，像是被人用尖锐之物偷偷凿上去的：“欺人者自欺”。
朱厚熜低头望去，那五个字像五把生锈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他想起段朝用当年拍着胸脯保证 “此炉可炼长生丹” 的嘴脸，想起自己捧着丹丸如获至宝的傻样，想起那些因这谎言而枉死的生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原来如此…… 原来他早就告诉过朕。” 朱厚熜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眼中滚下两行浑浊的泪，“他骗了朕，朕又何尝不是在骗自己？以为丹药能让朕长生，以为修仙能让江山永固，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徐阶看着皇帝苍老的面容，看着那碎裂的丹炉和炉底的刻字，突然明白了 —— 陛下翻出这只丹炉，不是为了炼丹，而是为了和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他示意海瑞噤声，两人静静地跪在地上，看着朱厚熜一点点拾起炉片，又一片片扔进火盆。
火焰舔舐着青铜碎片，映得朱厚熜的脸忽明忽暗。他看着碎片在火中发红、变形，仿佛看到了自己荒唐的半生。那些沉迷修仙的日夜，那些被丹药掏空的身体，那些因猜忌而疏远的忠良，都随着炉片的熔化，一点点化为灰烬。
“把这些灰，撒到御花园的菜地里去吧。” 朱厚熜对侍立的内侍说，“或许还能肥肥土，种出些青菜来。”
内侍捧着灰烬退下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朱厚熜重新坐回炉边，看着空荡荡的丹房，轻声对徐阶和海瑞说：“朕时日无多了。海瑞，你要继续推行新政，莫怕得罪人；徐先生，你要辅佐好新君，莫让朕这些年的努力白费。”
两人含泪领命，看着皇帝闭上眼，像是累极了的孩子。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几卷《黄帝内经》上，也落在炉底那行渐渐被灰尘覆盖的刻字上。欺人者自欺，这五个字，成了朱厚熜留给自己的最后注解，也成了大明朝一个荒唐时代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