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光的车轮,并不会因个人的巨大悲恸而有片刻停歇。转眼,距离那个风雪破庙的诀别,已过去整整一年。
清河县的深秋,天空总是显得格外高远,也格外清寂。萧府庭院中的老银杏树,叶片已然金黄,在渐冷的秋风中簌簌飘落,铺就一地绚烂而凄凉的哀伤。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个曾在虞颜坟前立下重誓、仿佛随时会随之而去的病弱少年萧御,竟然……活了下来。
不仅活了下来,他原本那破败不堪、被断言难及弱冠的身体,在经历了那场撕心裂肺的巨变后,竟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慢慢地、顽强地,有了一些起色。
虽仍比常人清瘦单薄,畏寒畏风,但那些要命的、频繁发作的咳疾和晕厥,却显着地减少了。苍白的脸上,也似乎被岁月勉强镀上了一层极淡的、属于活人的生气。
然而,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清楚地知道——
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躯壳。
他的心,早已在一年前那个寒冷的黄昏,随着那方染血的手帕,一同被深埋在了城郊的孤坟之下。
如今的萧御,是萧家实际上的掌舵人。
在虞颜去世半年后,萧老爷便因心力交瘁和对儿子的愧疚,将家族生意的大部分权柄,逐步移交到了他的手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曾经只与药炉诗书为伴的病弱少爷,在处理庞杂的家族事务时,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果决,甚至……冷酷。
书房,成了他如今待得最久的地方。
这间曾经充满药香、墨香与她细细研墨声的书房,如今陈设未大变,气质却已截然不同。
靠墙的书架上,经史子集旁,垒起了厚厚的账册与各地商铺的来信。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上,文房四宝依旧,却更多了算盘、契约和待批的文书。
萧御端坐于书案之后。
他穿着一身玄青色暗纹杭绸直缀,领口和袖口紧束,一丝不苟,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瘦,却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整齐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下颌线。面容上的病弱之气淡去了不少,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冰封般的沉寂。
那双眸子,深邃如同古井,再无波澜,看人时,带着一种洞悉利弊的锐利,却也毫无温度。
他处理事务的效率高得惊人。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或快速翻阅账册,或执笔批注,或拨动算珠,动作精准、迅捷,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会浪费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也不会流露丝毫个人情绪。
面对管事们的回禀,无论是汇报惊人的盈利,还是棘手的纠纷,他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一针见血的问题,然后给出清晰、干脆、不容置疑的指令。
他的手段,较之其父,更为雷霆。对于中饱私囊的管事,查实后立即清除,送官究办,绝不姑息;对于商业上的对手,或拉拢,或打压,策略精准,出手果决,不留余地。
短短半年,萧家的生意在他的掌控下,非但没有因之前的动荡受损,反而规模更进一步,蒸蒸日上,令人侧目。
可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本人无关。
他像是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一个只为“经营萧家”这个目标而存在的机器。
他按时起床,按时用膳(尽管食不知味),按时处理事务,按时就寝。生活规律得可怕,却也空洞得可怕。没有喜怒,没有偏好,没有……人气。
“少爷,江南来的那批绸缎,账目已经核对清楚,利润比预期高出两成。” 墨渊垂手立在书案前,低声禀报。如今的墨渊,也更加沉稳干练,只是看向萧御时,眼底总藏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虑。
“嗯。” 萧御头也未抬,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一份地契上,声音平淡无波,“按旧例,有功者赏。将具体章程拟个条陈上来。”
“是。” 墨渊应下,却并未立刻离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少爷,夫人那边……又托人递了话,说是李员外家的小姐……”
“墨渊。” 萧御终于抬起头,目光如古井寒潭,冷冷地扫过来,“你跟我多久了?”
墨渊心头一凛,连忙低下头:“奴才知错。” 他再不敢多言。自从一年前少爷在坟前立誓后,任何试图提及婚娶之事的人,都会触碰到这最深最冷的逆鳞。
萧御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纸页翻动和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单调而冰冷。
然而,若细心观察,便会发现,在这间充斥着商业与算计的书房里,存在着两个与这冰冷格格不入的“异数”。
在书案一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精心装裱过的卷轴。那不是名家字画,而是一幅笔法明显稚拙,却极其传神的人物小像。
画中的少女,穿着藕荷色的衣衫,低头坐在小药炉前,手持蒲扇,微微侧着脸,眉眼温柔,唇角带着一丝浅淡而专注的笑意。那是虞颜。
是当年萧御在书房一角,偷偷画下的,她低头煮茶的侧影。如今,这幅画被悬挂在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成了这冰冷空间里,唯一一抹柔和的、却也是永恒凝固的色彩。
另一个“异数”,则在他的身上。
无论他穿着何种衣物,处理何等事务,在他的腰间,总是悬挂着一枚小小的、宝蓝色的平安符。那平安符的缎面已经有些褪色,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上面那株未能绣完的翠竹,金线银线也黯淡了许多。
最刺目的是,在那平安符的一角,沾染了几点早已变成暗褐色的、洗不掉的污渍——那是她咳出的鲜血,是她生命最后时刻留下的印记。
他从不离身。
偶尔在批阅文书的间隙,他会无意识地停下笔,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那枚平安符,摩挲着那粗糙的缎面和干涸的血迹。
那一刻,他冰封般的脸上,才会极其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柔和与……深入骨髓的痛楚。
但那神情总是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便又会恢复成那台精密而冰冷的机器。
“少爷,该用晚膳了。” 门外传来丫鬟小心翼翼的通传声。
萧御放下笔,站起身。动作依旧精准,没有丝毫拖沓。
他走到窗边,窗外,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洒向那片金黄的银杏叶。光影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活下来了,撑着这具逐渐好转的皮囊,将萧家经营得风生水起。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说,连他自己也已不再在意——
真正的萧御,早已死去。
如今行走于世间的,不过是一具被执念、责任和无尽悔恨驱动的……
行尸走肉。
他抬手,指尖再次拂过腰间那枚冰冷的平安符,然后转身,迈着规律而沉稳的步伐,走向门外那片渐沉的暮色。
背影挺直,却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与永无止境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