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同北平秋日的雾霾，挥之不去，但虞颜选择将其置之度外。
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学业和以更隐蔽方式进行的夜校工作中。
有那层“教会挂靠”的保护色，夜校得以在更加小心的模式下继续运作，这让她在烦闷中感到一丝慰藉。
只是，那个提供保护的身影，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涟漪后，便再无公开的声息。
这日周末，虞颜正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准备一篇关于平民教育的论文。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积满灰尘的书架和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息。
她沉浸其中，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扰。
“虞颜同学，”一个略带怯怯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是同班的一位女同学，手里拿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便签，“刚才……有位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虞颜心中微微一怔，接过便签。
纸张质地优良，带着淡淡的冷冽香气，上面只有一行刚劲有力、略带连笔的字迹：“未时一刻，北海公园漪澜堂，可否一叙？” 没有署名。
但虞颜几乎瞬间就认出了这笔迹——与那日他留在书房文件上的签名如出一辙。
是萧御。她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他竟主动邀约？在这样一个公开的场合？他想做什么？
犹豫、警惕、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在她心中交织。
最终，对上次他暗中援手的感谢，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想要更深入了解这个矛盾男人的冲动，促使她做出了决定。
未时一刻，北海公园。
秋日的阳光为琼华岛上的白塔镀上了一层金边，湖水粼粼，泛着细碎的波光。漪澜堂临水而建，视野开阔，此刻游人并不算多。
虞颜穿着一件半新的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外面罩着米白色的针织开衫，依旧是朴素的学生打扮。
她走到漪澜堂附近，远远便看见临水长廊边，一个穿着深灰色条纹西装的身影凭栏而立，与平日戎装或长衫的形象截然不同，竟带着几分翩翩贵公子的儒雅气度。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转过身，目光隔着一段距离落在她身上，依旧是深邃难测，却少了几分以往的锐利逼人。
虞颜缓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少帅。”她轻声开口，语气带着疏离的礼貌。
“叫我萧御即可。”他淡淡道，目光扫过她被秋风吹得微红的脸颊，“今日不谈公事。”他侧身，示意了一下廊下的石凳，“坐。”
虞颜依言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拘谨。她猜不透他的意图。
萧御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壶刚沏好的茶和两只白瓷茶杯。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执起茶壶，动作娴熟地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茶汤清亮，热气袅袅，散发出龙井特有的豆花香。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他的语气很随意，仿佛他们只是寻常的朋友相约品茗。
虞颜道了声谢，却没有动。她看着他，直接问道：“不知少帅今日约我前来，有何指教？”
萧御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目光投向远处波光潋滟的湖面。
“指教谈不上。只是觉得，那日送你回校，话未说尽。”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她，“听闻近日学校里，有些关于你的……闲言碎语？”
虞颜的心微微一沉，果然是为了这个吗？是觉得他的名声受到了牵连？
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少帅是担心流言蜚语，污了您的清誉？”
萧御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捕捉不到。“我的清誉？”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意味，“萧某人在外的名声，恐怕本就不算什么‘清誉’。我只是想知道，你可还安好？”
这直白的、不带任何迂回的询问，让虞颜愣住了。
她预想中的兴师问罪或者警告并未出现，反而是这样一句……近乎关心的话？
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审视，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平静的、等待回答的专注。
“……还好。”她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些微流言，还影响不了我读书做事。”她顿了顿，补充道，“夜校的事，多谢少帅暗中周旋。”
“举手之劳。”萧御的语气依旧平淡，“那本《平民千字文》，用着可还顺手？”
他又将话题引向了更轻松的方向。虞颜心中的戒备，在他这种看似随意实则体贴的闲谈中，不知不觉松懈了几分。
“很好。孩子们学得也很认真。”她轻声回答，端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微苦，回味却甘醇。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秋风拂过湖面、吹动廊下竹帘的细微声响。
气氛不再像最初那般紧绷。
“有时候，看着这北海的湖水，”萧御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会觉得它就像这时代，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虞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秋日高远的天空下，湖水确实显得宁静而深邃。
她想起他曾经说过的“现实之网”和“生存第一”，心中似乎对他话中的沉重有了一丝模糊的理解。
“但总有人，愿意去做那投石问路的人，哪怕只能激起一点点涟漪。”
她轻声回应，这是她的信念。
萧御转回头，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复杂：“投石之人，往往最先感受到水流的反噬。”
他的话语带着警示，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这一次，虞颜没有反驳。她只是沉默着，品味着茶香，也品味着他话中的深意。
这次意外的邀约，没有激烈的争论，没有身份的隔阂，就像这秋日午后的品茗，清淡而……平和。
它像一道微光，悄然照进了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虽然墙依然存在，但至少，墙上似乎开了一扇可以窥见彼此的、极小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