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那次不欢而散的交锋后，虞颜在少帅府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模式——被妥善照料，也被严格限制。
她不再试图与周管家争辩，也不再轻易踏出客房院落，大部分时间，她只是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院里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沉默不语。
身体的伤口在愈合，但心里的焦灼却与日俱增。
她担心学校的课业，担心夜校的孩子们，更担心沈老师和苏婉清会因为自己的失踪而遭遇不测。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难以忍受。
萧御那日的话语，关于流血与牺牲的冷酷现实，也不时在她脑海中回响，让她在坚持理想之余，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沉重。
也许是思虑过重，也许是那日书房争执情绪激动牵动了尚未痊愈的伤势，这天深夜，虞颜忽然发起了高烧。
起初只是觉得浑身发冷，即便裹紧了锦被，也无法驱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渐渐地，寒意被滚烫取代，额头像是烧着的炭火，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混沌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条湿冷的街道，雨水模糊视线，刺刀的寒光闪烁，人群惊慌地奔跑、呼喊……她被人推搡着，向后倒去，后脑撞击石阶的剧痛再次清晰地传来……
“不……不要……放开……”她无意识地呢喃，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破碎的语句从干裂的唇瓣间逸出，“救国……同学们……快跑……夜校……孩子们还在等……”
值夜的小翠发现异常，用手一探虞颜的额头，吓得惊呼一声，触手一片滚烫。
她不敢耽搁，连忙跑去禀告周管家。
已是深夜，少帅府大部分区域都陷入沉睡，只有巡逻卫兵规律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
周管家听闻消息，皱了皱眉，深知这位“客人”若是出了差池，少帅那边无法交代。
他略一沉吟，便亲自前往萧御所在的主楼书房兼卧房禀报。
萧御尚未休息。
书房的灯还亮着，他正对着一幅华北军事地图凝神思索，指尖夹着的雪茄烟雾袅袅。听闻周管家的汇报，他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一顿。
“发烧？”他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少帅，烧得很厉害，还说了些胡话。”
周管家躬身道，语气谨慎，“已经让人去请相熟的李大夫了，但过来还需要些时间。”
萧御沉默了片刻，将雪茄搁在烟灰缸上，站起身：“我去看看。”
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色军衬衣，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少了些白日里的严肃，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那眉宇间的凝重却并未减少。
他走进虞颜的房间时，李大夫还没到。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柔和地笼罩着床上那个深陷在梦魇中的身影。
虞颜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不安地辗转着，细碎的呓语断断续续，除了之前的呼喊，偶尔还夹杂着几句诗句或是夜校教的字词，声音破碎而沙哑。
小翠正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见到萧御进来，连忙起身行礼，面露惶恐。
萧御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虞颜。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到她脆弱无助的一面。
平日里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紧闭着，长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那总是试图挺直的背脊此刻在病痛中蜷缩起来，显得格外娇小。她身上那件细棉布睡袍因为汗湿而贴在身上，更勾勒出单薄的身形。
他俯下身，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指尖传来的温度确实高得吓人。
他的动作很轻，但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皮肤的瞬间，虞颜似乎有所感应，无意识地偏头蹭了蹭他的手掌，发出一声如同幼兽般依赖的呜咽。
这个无意识的亲近动作，让萧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怜惜与责任感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接过小翠手中拧好的新毛巾，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小心地替换掉她额上已经变温的那块。
冰凉的毛巾贴上额头，虞颜似乎舒服了一些，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但抓住他衣角的手却并未松开，仿佛这是她在无边黑暗和痛苦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水。”他低声吩咐，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小翠连忙递过温水。萧御接过杯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自坐到床边，一手轻轻托起虞颜的后颈，将杯沿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喝点水。”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虞颜在迷迷糊糊中，顺从地啜饮了几口。
温水滋润了她焦灼的喉咙，让她稍微安稳了一些，但依旧没有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
萧御没有动，任由她抓着。他就这样坐着，看着她因为高烧而痛苦的神情，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关于理想、关于救国、关于同伴的梦呓。
这些在平日里他或许会嗤之以鼻的“空谈”，在此刻，从一个生命垂危的年轻女孩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她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故作姿态。
她的信念，是融在骨血里的。他甚至能听到她偶尔用轻柔的气音，哼唱着似乎是教给夜校孩子们的简单歌谣，那调子破碎，却带着一种执着的温柔。
李大夫很快赶来，诊脉、开方、留下退烧的针剂。一番忙碌后，虞颜的体温似乎略有下降，沉沉睡去，不再呓语，只是呼吸依旧沉重。
萧御一直没有离开。他让小翠去煎药，自己则依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沉默地守着。
窗外，月色西沉，万籁俱寂。房间里只剩下虞颜不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毛巾放入水盆的轻微声响。
他看着她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的眉头，想起书房里她与自己争辩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也想起雨中她倒下时那倔强而脆弱的一瞥。
这个女孩，像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野草，看似柔弱，却有着惊人的生命力，也像一团不该出现在他这潭死水般生活中的火焰，灼热，明亮，甚至有些烫手。
天光微熹时，虞颜的烧终于退了下去，陷入了平稳的睡眠。
萧御这才轻轻掰开她无意识中依旧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指，为她掖好被角，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比来时更加复杂难辨。
这一夜，他仿佛窥见了这个女学生坚韧外壳下，更加真实、也更加动人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