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辟取士的风波虽暂告平息,但高鉴深知,这仅仅是开始。选拔人才的公正与否,直接关系到新政权的信誉与未来。阅卷之事,迫在眉睫,且必须经得起推敲。
“玄成,阅卷之事,需得慎之又慎。”高鉴回议事厅的路上说道,“我欲行糊名、誊录之法,隐藏考生姓名,专人誊写试卷,防止笔迹辨认,以绝请托徇私之弊。”
魏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随即理性地分析道:“主公有此远见,实乃士子之福,亦是立信于天下之基。然,糊名易行,誊录难为。誊录需大量精于书法的胥吏,逐卷抄录,核对无误,耗时日久。如今军制改革方兴,东进之策待定,百事缠身,若因誊录而将取士结果拖延一月半月,恐失其速效之用,亦不合眼下急切用人之形势。”
高鉴微微颔首,叹了口气:“我亦知此节。年初诸事繁杂,时间紧迫。这批士子,无论优劣,绝大多数都需尽快派往武阳郡各地历练实习,为后续青兖扩展做好准备。” 继续道,“此次应考者,据报十之八九皆为本郡士人,周边郡县寥寥。此虽有助于捆绑武阳人心,然选拔之质,却不可因此放松。需得沙里淘金,选出真正能任事之人。”
他沉吟片刻,决断道:“既如此,誊录制暂且搁置,待日后制度完善、人手充裕再行推行。但糊名制,必须施行!此乃保证评卷公允之底线。试卷姓名、籍贯一律密封,仅以编号代之。阅卷官只知文章,不知其人,方能最大程度摒除门户之见,私情之扰。”
魏征肃然道:“主公明鉴。糊名一法,虽不能完全杜绝识笔迹、辨文风之弊,然已可阻绝大半人情请托,使寒门学子能与世家子弟站在相对公平的起点之上。此策大善!”
“只是,”高鉴看向魏征,语气带着托付之意,“此番阅卷,名义上由我主持,然军务繁忙,改制千头万绪,实在难以全程亲力亲为。玄成,你素来公允,明察秋毫,此事,便要多多倚仗你了。由你总揽阅卷事宜,组织可靠人手,尽快评出等第。”
魏征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征,定当竭尽全力,秉公办理,绝不辜负主公信任!”
计议已定,将军府即刻行动起来。魏征亲自挑选了数名以严谨、清廉着称的郡学博士和府中精干文吏,组成阅卷班子。所有考卷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专人将写有考生姓名、籍贯的卷首部分折叠、糊封,加盖骑缝印章,再统一登记编号。整个过程严密而迅速,彰显出车骑将军府对此次取士的重视与力求公正的决心。
就在将军府紧锣密鼓地筹备阅卷之时,城西郡博士方守拙的宅邸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方守拙年过四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此刻却再无平日的从容淡定。他指着垂手站在面前、脸色苍白的儿子方岳,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这个逆子!”方守拙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方岳自知理亏,嗫嚅着辩解:“父亲,孩儿……孩儿也是一心为了圣贤之道,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把你老子我架在火上烤吗?!”方守拙打断他,痛心疾首,“你以为你那点心思为父不知?无非是自觉经义精深,此次考题非你所长,心中不忿,便想煽动同窗,聚众施压,好让将军改变章程!你可曾想过后果?!”
他越说越气,站起身来来回踱步:“高将军是何等人物?那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一方雄主!他既然敢颁布《唯才是举令》,敢出这等实务之题,岂是毫无准备、能被你们几个黄口小儿轻易胁迫的?这背后,必然已经权衡过各方利害,得到了郡中乃至大部分官员的支持!你带头去闹,岂不是公然打将军的脸,质疑他的决策?!”
方岳被骂得抬不起头,冷汗涔涔而下。
方守拙停下脚步,看着不成器的儿子,语气中充满了后怕与无奈:“你可知,为父身为郡博士,门下弟子众多,在此敏感时刻,更需避嫌!若非如此,以为父的资历学问,将军府阅卷,岂能少了我一份?我闭门不出,装作不知,便是为了置身事外,不惹麻烦!你倒好,直接冲上门去,成了众矢之的!你让将军如何想我方家?让同僚如何看我?”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回椅中,喃喃道:“早知你如此鲁莽冲动,不堪大任,为父……为父还不如早早续弦,给你生个弟弟,也好过单单指望你光耀门楣……”
这话说得极重,方岳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
方守拙看着他惶恐的样子,心肠终究软了几分,但语气依旧严厉:“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几日你便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闭门读书,尤其是那《论语》!好好想想‘游于艺’三个字!再敢出去惹是生非,我打断你的腿!”
与此同时,将军府内,高鉴并未因学子闹事而怠慢了郡中有声望的儒士。相反,他特意在府中设下便宴,邀请了此次参与阅卷十数位阅卷官。
宴席算不上奢华,但礼节周到。高鉴全程坐陪,态度谦和。
“刘公、陈公、王公……诸位先生拨冗前来,鉴,感激不尽。”高鉴执礼甚恭,将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让至上座。
致仕的刘老夫子拱手道:“将军客气了。将军锐意进取,招贤纳士,乃武阳之福,老夫等理当支持。”
席间,高鉴绝口不提日前学子闹事的不快,只谈风物,问农桑,偶尔请教一些地方典故,态度诚恳。酒过三巡,他才将话题引向此次取士。
“鉴,起于行伍,深知乱世治国,需才孔亟。然,如何选才,方能公允,方能得人,实乃难题。”高鉴语气平和,如同与友人商讨,“此番取士,侧重实务,或有考虑不周之处,引得一些年轻学子不解。鉴,心中亦是忐忑。幸得诸位先生深明大义,未加苛责,反而暗中维护,鉴,在此谢过。”
他举起酒杯,向在座诸人敬酒。这话说得漂亮,既点明了初衷,又给了这些大儒面子。
陈老先生捻须微笑:“将军过谦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律法算数,亦是经世之用,先贤亦不排斥。将军能突破常格,取士以实,老夫看来,正合时宜。些许年轻学子不解,亦是常情,假以时日,自会明白将军苦心。”
另一位王姓大儒也点头附和:“不错。取士之道,贵在得人。只要能选出真正能安民理政的干才,便是良法。将军引入糊名之制,更是彰显公允之心,老夫等佩服。”
他们这些人老成精,岂会看不出高鉴的野心与手段?与其对抗,不如顺势而为。既然高鉴给足了他们面子,他们自然也乐得送上顺水人情,肯定其改革方向,同时也为自己和门下弟子在未来新政权中谋得一席之地预留空间。
宴席在一种看似融洽和谐的氛围中结束。结束宴会后,高鉴站在庭院中,望着疏朗的星空,目光深邃。
魏征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轻声道:“主公,糊名试卷已准备就绪,明日便可开始评阅。”
高鉴点了点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开始吧。让我们看看,这武阳郡的泥沙之下,究竟能淘出多少真金。青兖之地,还等着他们呢。” 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与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