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对于山川而言,或许只是几次深沉的呼吸;对于一座道观,却足以让梁柱更加倾斜,让瓦片覆上更厚的青苔;对于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曾献祭过半生精气的人,则是从壮岁彻底步入垂暮的漫长路途。
清玄如今的模样,已是一位彻头彻尾的老人了。雪白的头发稀疏,在头顶挽成一个勉强的小髻,用那根跟随了他数十年的旧木簪固定。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松弛,布满了老人斑。唯有那双眼睛,褪尽了年轻时的所有焦躁与浮光,变得异常清澈、平和,像是雨后的秋潭,深不见底,却映着天光云影,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温润与淡然。
他依旧保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惯。清晨擦拭纳元碗,白日打理道观或下山,夜晚静坐读经。清风观在他手中,维持着一种近乎苦行僧式的简朴与洁净,香火袅袅,仿佛时间的流逝在这里都变得缓慢而庄重。
然而,一些细微的变化,还是如同潜流般,在平静的表象下滋生、蔓延。
最先察觉异样的是山间的生灵。近年来,林中的鸟雀似乎不如往年聒噪,偶尔在深夜里,能听到远处山坳传来野兽不安的嚎叫,声音凄厉,带着烦躁。进山砍柴的樵夫抱怨,以前熟悉的安全路径附近,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出现深深的爪痕,或是一些小型兽类残缺的尸体,不像是寻常捕食所致。
山中的空气,也在悄悄改变。尤其在春夏之交,或久雨初霁的清晨,山腰以下靠近村落的方向,有时会浮起一层淡淡的、灰白色的雾气。这雾气与寻常山岚不同,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的草木腐败气息,吸入多了,会让人感到轻微的头晕胸闷。老猎人说,那是“瘴气”,往年也有,但从没像近几年这样频繁和浓重。
清玄对这一切的感受,比常人更为清晰。当他静坐时,偶尔能“听”到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却不再平稳的“脉动”。那尊镇山石碑虽然依旧矗立在祖师洞中,默默发挥着作用,但它蕴含的祖师道炁,并非无穷无尽。三十年将至,石碑的力量正如潮水般缓慢而坚定地消退。被强行镇压、疏导了三十年的地脉灵气,开始重新变得“活跃”,或者说“躁动”。这种躁动反馈到山林地表,便是兽类不安,瘴气滋生。
他心中明了,却又无可奈何。石碑之力非他所能补充,山神依旧杳无音信。他所能做的,只是更加勤勉地擦拭那只破碗,更加诚心地诵经祝祷,默默守护着道观,也祈祷着山下的百姓能平安度过这段地气不稳的时期。
然而,更大的劫难,却以另一种形式猝然降临。
那年初夏,青石镇及周边几个村庄,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一场瘟疫。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人上吐下泻,发热昏沉。镇上的老郎中说可能是吃了不洁之物,开了些清热止泻的方子。但很快,病倒的人越来越多,症状也迅速加重。呕吐物从食物残渣变成黄绿色的胆汁,腹泻不止直至脱水虚脱,高烧持续不退,许多人身上开始出现暗红色的瘀斑。不过七八日,便已有人不治身亡。
恐慌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家家闭户,人人自危。药铺里治疗时疫的药材被抢购一空,价格飞涨。郎中医术有限,面对这来势汹汹的恶疾,束手无策。更可怕的是,这病似乎传染得极快,一家若有一人染病,往往阖家难逃。哀哭声开始在一些院落中响起,昔日还算热闹的镇子,变得死寂一片,只有偶尔抬着草席裹尸的人匆匆走过街道,留下更深的恐惧。
消息传到山上时,清玄正在擦拭纳元碗。前来报信的,是当年那个找他给儿子写信的老农的儿子,如今也已是个中年人,脸上满是惊惶。
“道长!不好了!镇上……镇上闹瘟疫了!死了好几个人了!郎中都没法子!大家……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办啊!”他语无伦次,带着哭腔。
清玄的手一顿,布巾停留在碗沿的裂缝处。他抬起眼,平静地看着来人,那目光奇异地安抚了对方些许慌乱。
“莫急,慢慢说,具体是何症状?从何时开始?蔓延多广了?”
听着对方断断续续的描述,清玄的眉头微微蹙起。这症状,与他年少时在某一部道藏医书杂篇中看到的、记载某次南方大疫的描绘,有七八分相似。那书中还附了一个颇为古奥的方子,名曰“清瘴辟秽汤”,用药大多寻常,但配伍和煎煮之法有些特别。
“你稍等。”清玄起身,走入后厢房他简陋的书室。室内除了一床一桌,便是靠墙的几个老旧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类经卷,其中不乏一些医药杂书。他点起油灯,凭着记忆,在积满灰尘的书架角落翻找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报信人在前殿焦急地踱步。终于,清玄拿着一本页面发黄脆裂、边角残破的古籍走了出来,指尖正按在其中一页上。
“应是此症无疑。”他声音沉稳,“书中有一古方,或可一试。但需立即配药,救治病患,隔离未染者,控制蔓延。”
“可是……道长,镇上的药材都快被抢光了,而且……而且那病传染得厉害,谁都不敢靠近病人家里啊!”来人又急又怕。
清玄合上书,没有犹豫:“药材,山中有一些,我可去采。不足的,再想办法。至于靠近病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那只静静躺着的纳元碗,碗身的裂缝在灯光下依旧清晰,“守护此方水土,本就是我之责。瘟疫亦是‘秽’,祛秽扶正,正是修道者应为之事。”
他没有再多说,立刻行动起来。先找出观中本就储备的一些草药,又根据方子列出所缺药材,大多是需要新鲜采摘的。他换上一身更旧、更便于活动的短打道袍,背上药篓,拿起药锄,便要下山。
“道长!您……您年纪大了,这太危险了!”报信人忍不住劝阻。
清玄回头,白发在从殿门灌入的山风中微微飘动,脸上却是一片不容置疑的平静:“无妨。我自幼与草药打交道,熟悉山路。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
他率先走出了道观。背影佝偻,脚步却稳当。
接下来的日子,清玄仿佛回到了某种久违的、全神贯注的状态,只是这一次,无关道法玄理,只关乎最实在的生死。
他每日天不亮便进山,在晨曦露水中辨认、采集所需的草药:清热毒的金银花、连翘,止呕降逆的竹茹、芦根,固本培元的黄芪、白术……有些药材生长在险峻之处,他便小心翼翼攀爬;有些需要特定时辰采摘药效方佳,他便耐心守候。年迈的身体承受着远超负荷的劳累,但他心中那口“气”却支撑着他,动作虽慢,却无一差错。
采回药材,他就在道观的中庭架起最大的陶罐,按照古方记载的繁琐步骤,亲自煎煮“清瘴辟秽汤”。火光映着他布满皱纹、专注无比的脸庞,药气蒸腾,弥漫在道观上空,冲淡了山中那日渐浓重的甜腥瘴气。
药成后,他分装好,亲自送往镇上。他没有直接闯入病患家中,而是先找到镇上几位尚有胆识的乡老,说明情况,让他们组织尚未染病的青壮,做好防护(用醋熏蒸过的布巾蒙住口鼻),将汤药送入各家各户,并严令隔离,处理好病患秽物。
他自己则选择了疫情最重、几乎已被视为“死地”的几条街巷。他挨家挨户敲门,隔着门扉询问病情,将药包从门缝递入,仔细叮嘱用法。遇到家中已无人能起身的,他便轻轻推门进去。屋内往往污秽不堪,弥漫着呕吐物和排泄物的恶臭,病患奄奄一息。清玄面不改色,先小心清理秽物,开窗通风,然后为病患喂药、擦身,处理疮口。
有人认出他,虚弱的眼中流露出感激和担忧:“道……道长……您快走……这病……传人……”
清玄只是摇摇头,手下动作不停,温和道:“莫说话,留着力气。药喝了,会好的。”
他仿佛不知疲倦,也不知恐惧。白日送药照料,夜晚回观煎药,有时就在病患家的屋檐下和衣打个盹。短短数日,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是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平和,像定海的神针,无声地安抚着绝望中的人们。
奇迹般的,那“清瘴辟秽汤”竟然真的起了作用!
最先服药的几个轻症病人,症状在两天后开始缓解;重症者虽然病程更长,但也陆续出现了退烧、止泻的迹象。消息传来,绝望的镇子仿佛注入了一线生机。更多的人开始鼓起勇气,按照清玄的方法进行隔离和服药。
清玄更加忙碌,但他严格把控着药材的分配和煎煮,确保每一份药都发挥最大效用。他自己则依旧穿梭于最危险的区域,仿佛那令人闻风丧胆的疫气,对他毫无影响。
一个月后,疫情终于被控制住。最后一个重症病人退了烧,能够起身喝粥。镇上再没有新增的病例。哀伤依旧笼罩着小镇,失去亲人的家庭还在哭泣,但那种灭顶的恐惧,已然散去。
活下来的人们,将清玄视作了救命的神仙。当清玄最后一次从那条曾被称为“死巷”的街道走出来,准备返回山上时,幸存下来的百姓自发地聚集在镇口,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活神仙啊!”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道长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磕头声、感激声、哭泣声响成一片。
清玄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些劫后余生、泪流满面的面孔,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他们身上还带着病后的憔悴,眼中却重新燃起了生的光。
他没有像传说中神仙那样拂尘一笑,飘然远去。他缓缓走上前,伸出那双因采药煎药而更加枯瘦、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将最前面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一扶起。
他的动作很慢,却很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
“诸位请起,”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贫道并非神仙,只是略通医理,尽了本分。能度过此劫,是诸位自身命不该绝,也是大家齐心协力、互帮互助的结果。日后,还需注意卫生,强健体魄,敬畏自然。”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让众人心中暖流涌动。他们望着这位白发苍苍、衣衫简朴、为了救治他们累得几乎脱了形的老道长,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
清玄没有再说什么,对众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竹杖,沿着山路,一步一步,慢慢向清风观走去。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那背影依旧佝偻,甚至比来时更加瘦削,却仿佛顶天立地,撑起了这一方风雨飘摇后的晴空。
回到观中,他没有立刻休息。依旧先净手,然后走到案前,捧起那只纳元碗,就着最后一缕天光,细细擦拭。
碗身冰凉,裂缝依旧。
但他的心,却如同被山泉洗过一般,清澈见底,无波无澜。
疫劫,是劫,亦是证。
证的是他这三十余年,擦拭的不只是一只碗,更是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