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的余韵似乎还在梁柱间嗡嗡作响,混杂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响,震得清玄耳膜发疼。他瘫坐在殿门内的阴影里,冰凉的雨水从湿透的道袍渗进去,贴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但比起心底涌上的寒意,这点冷实在不算什么。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大殿中央。
那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是清风观为数不多的老物件,据说是开山祖师留下的。炉身铸着模糊的云纹,常年烟熏火燎,泛着一种沉黯的乌光。平日里,炉中香火不断,青烟笔直上升,萦绕在肃穆的神像前,是这清冷道观里唯一显得有“活气”的景象。
可现在……
一只豁了口的、脏污不堪的粗陶破碗,碗底朝天,严丝合缝地倒扣在香炉顶上,像给这庄严法器戴了一顶滑稽又可悲的破帽子。碗沿缺了的那一块,像个无声咧开的嘲笑的口。
炉子里,清玄早上亲手点燃的三炷上好檀香,已经熄了。
不是慢慢燃尽的那种熄灭,而是一种突兀的、毫无征兆的死亡。三柱香并排立着,香头那点暗红色的火星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三截惨白的香灰,勉强维持着形状。一缕极其淡薄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从香身逸出,升到碗底便被挡住,只能贴着粗糙的陶壁盘旋、纠缠,最终无力地弥散在碗沿周围,形成一小团混沌的雾气,再也无法抵达神像的衣袂。
殿里的光线因为暴雨而异常昏暗,只有偶尔划过的闪电,将这一幕瞬间照亮,定格成一种诡异莫名的画面:三清祖师泥塑的慈眉善目,香炉的沉黯古朴,与那只格格不入的、象征着最底层污秽与贫穷的破碗,以一种蛮横的方式强行组合在一起。
“疯子……真是个疯子……”清玄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他想用这个念头来驱散心底不断扩大的恐慌。“什么泥像成精,庙要塌了……胡说八道,危言耸听!”
对,一定是这样。那老乞丐被自己赶走,心怀怨恨,故意弄这么一出把戏来吓唬人。那碗说不定是用了什么江湖戏法粘上去的,那香……也可能是被雨水飘进来打湿了?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不能慌,清玄,不能慌。先把这破玩意儿弄下来,把香重新点上,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明天王员外还要来,看到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决心,大步走到香炉前。
离得近了,那只破碗更显得污秽不堪。碗壁上糊着厚厚的、黑黄色的污渍,像是食物残渣、尘土和某种说不清的东西经年累月混合而成,边缘的豁口参差不齐,露出里面粗糙的灰白色陶胎。碗底似乎还有些干涸的泥巴。
清玄嫌恶地皱了皱眉,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准备一把将碗掀下来。
他的手指碰到了碗沿。
冰凉,粗糙。
然后——
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猛地从碗上反弹回来!
不是撞击,不是震动,而是一种纯粹的、排斥的“力”,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坚韧无比的墙。清玄只觉得指尖一麻,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酸,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那只碗。碗纹丝不动,甚至连晃都没有晃一下,仿佛刚才那一下触碰只是幻觉。
“邪门……”清玄咬了咬牙。肯定是角度不对,或者那老东西用了什么巧劲卡住了。
这次,他伸出双手,左手扶住香炉边缘稳住身体,右手再次抓向碗沿,这次用了全力,五指抠进碗沿的豁口处,猛地向上一提——
“呃!”
又是一股更强的反震之力传来!这次不只是手臂,他感觉半边身子都被震得发麻,那力量顺着指尖直窜上来,激得他心脏都漏跳了一拍。碗依然稳稳地扣在那里,而他拼尽全力的抓提,如同蚍蜉撼树。
这不可能!
清玄的脸色彻底白了。这绝不是普通的碗,也不是什么戏法!哪只普通的破陶碗能有这般重量?这般邪性?
他喘着粗气,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混合着往下流。他不信邪,绕着香炉转了一圈,从不同角度去掰、去撬、甚至试着旋转。可无论他从哪个方向用力,那碗就像是从香炉上长出来的一部分,或者说,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将它死死地“焊”在了炉口之上。
他累得气喘吁吁,道袍被汗水(或许是冷汗)再次浸湿,粘腻地贴在身上。可那只碗,那只肮脏、破烂、可笑的碗,依旧牢牢地镇在香炉上,嘲笑着他的一切努力。
殿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加阴沉,大殿里昏暗得几乎看不清神像的面容。只有那只破碗,在昏暗中仿佛成了一个吞噬光线的黑洞,所有的视线、所有的思绪,都不由自主地被它吸过去。
就在清玄几近绝望,瘫坐在香炉旁,目光空洞地望着碗底时,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现在,你信了么?”
清玄浑身剧震,骇然回头!
大殿门口,不知何时,又站着那个身影。
老乞丐。
他去而复返,这是第三次。
但这次,他不再佝偻,不再瑟缩。他就那样静静站在门槛外的雨檐下,身上还是那件湿透的破衣,头发还是那样凌乱肮脏,可整个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了。雨水顺着他的衣角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一种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目光,注视着清玄。
那目光,不再浑浊,不再憨傻,而是像雨后的深潭,清澈,却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你……你怎么……”清玄舌头打结,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脊背抵住了冰冷的香炉底座。
“我还没说完。”老乞丐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死寂的大殿,激起清晰的回响。“小道士,你之前问我,为何非要赖在此地。”
他缓缓走进大殿,脚步无声,湿透的破鞋踩在青砖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印。他在距离清玄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掠过那被碗扣住的香炉,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我并非泥像成精。”他开口,说出了让清玄更加错愕的话,“那等微末之物,也配?”
清玄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是泥像?那是什么?
老乞丐似乎看透了他的疑惑,微微抬起了下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身上那股无形的气势又攀升了一截。他抬起手,不是指向神像,而是虚虚地划了一个圈,将整座道观,乃至窗外的群山,都囊括在内。
“我乃此山之神。”
山……神?!
清玄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荒谬!太荒谬了!山神?传说中护佑一方、受万民香火祭祀的山神,会是这副蓬头垢面、浑身恶臭的乞丐模样?这比泥像成精还要离奇百倍!
“不信?”老乞丐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却没笑出来,“你且看看这碗。”
他的目光落回那只破碗上,眼神里竟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虽然那神色出现在他此刻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你以为,这只是个要饭的物件?”他缓缓道,“此碗名‘纳元’,看似粗陶,实则以地脉深处‘息壤’之土混以初生晨曦第一滴露水烧制而成。它是我与此山、与此观联结的‘气眼’。”
气眼?清玄完全听不懂。
“百年之前,你观中开山祖师云游至此,欲在此灵气汇聚之所立观。”老乞丐的声音变得悠远,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彼时我乃山间一缕懵懂灵识,凭本能守护地脉,驱逐外扰。祖师与我斗法七日,未能将我降服,最后,他弃了神通,以自身德行,在此结庐清修,日日诵经,夜夜祈祝,以精诚之意,感化于我。”
“我心念动,与他立约:他于此建观,聚香火愿力,助我凝练神形,增长道行;而我,则化身坐镇观前,以此‘纳元碗’为引,聚方圆百里山川之灵气、草木之生机、晨昏之精华,汇入此炉。”
他指向那只被扣住的香炉:“炉非普通香炉,乃契约之枢,转化之器。香火愿力经此炉,上达天听,滋养神像,稳固道统;而我引入的地脉灵气,经此炉转化,一部分反馈此山,镇压邪祟,稳固地气,保一方风调雨顺;另一部分……”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刺清玄:“则悄然滋养观中生灵,维系生机。你师傅清虚,多年沉疴,气血两亏,若非我这灵气日夜温养,他何以能拖到今日?”
轰!
这番话,如同又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清玄的脑海中炸开!
师傅的病……拖了这么多年,药石罔效,却总也吊着一口气。他以前只当是师傅修为深厚,或是侥幸。原来……原来竟是这老乞丐——这山神——在暗中续命?!
而自己厌恶至极的那股“酸臭”味儿……难道就是……就是那所谓“山川灵气”、“草木生机”在汇聚、流转时散发的气息?自己竟将道观的根基、师傅的生机,视作污秽,拼命驱赶?
“我日坐观前,非为乞讨,实为履约,亦为磨砺。”老乞丐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冷的陈述,“以最卑微之相,观世间冷暖,炼一颗不易之道心。香客予我食物铜钱,无论多少,皆含一丝善念愿力,亦能助我修行。此乃互利之事。”
“可你,小道士。”他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清玄脸上,那目光像冰锥,刺得清玄灵魂都在颤抖,“你眼中只见污秽表象,只计较香油铜臭,心中无慈悲,无敬畏,更无半点慧眼,识不得真神在侧,反以扫帚相向,恶言驱逐。”
“你今日之举,非是赶走一个老乞儿,而是亲手斩断了这清风观与我、与此山地脉的百年契约,断了此观的灵气根本,也断了你师傅最后的生机之源!”
他每说一句,清玄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就抖得厉害一分。到最后,他几乎要瘫倒在地,只能死死抓住香炉的边沿,指尖掐得发白。
“现在,”老乞丐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倒扣的“纳元碗”,碗沿的裂缝在昏暗中似乎更明显了些,“契约已破,灵气逆流。此碗与我心神相连,我心意已冷,它便自封于此。三日之内,碗中积聚的逆反灵气达到极致,碗身必承受不住而碎裂。”
“碗碎刹那,被强行截留、逆转的庞大地脉灵气将瞬间爆发,如地龙翻身,首先摧毁的,便是这座根基已断的清风观。随后灵气暴走,山体不稳,山下村落,亦难幸免。”
他说得平静,仿佛在说明日天气,可字字句句,都让清玄如坠冰窟。
“你问我为何回来?”老乞丐最后看向清玄,那眼神,是彻底的漠然,再无半点之前那种浑浊的、似乎能包容一切的憨厚,“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做了什么。灾劫因你而起,后果,也须你亲眼见证。”
言毕,他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迎着殿外又开始变大的雨势,一步步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很快再次消失在茫茫雨幕与山道尽头。
这一次,清玄知道,他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大殿里,重新只剩下清玄一人。
不,还有那只扣在香炉上的破碗,那三柱死寂的残香,那盘旋不散的、绝望的烟。
以及,一个冰冷、残酷、仿佛即将随着碗碎而降临的末日预言。
清玄顺着香炉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青铜。他抬起头,望向殿上高处。三清祖师泥塑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唯有那亘古不变的垂眸姿态,仿佛在静静俯视着他,俯视着这场由他亲手引发的、无可挽回的灾厄。
雨声,雷声,心跳声,混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