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冬,苏州城冷得邪性。
老人们说,活了一甲子,没见过这样的严寒。运河从腊月初八开始结冰,起初只是岸边薄薄一层浮凌,不出十日,整个河面冻得严严实实,冰层厚得能跑马车。往年这时节,南来北往的漕船该挤满码头,运来闽粤的鲜果、湖广的稻米、松江的棉布;如今河面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在冰面上打着旋儿呼啸而过。
阊门外的青石街,往日最是热闹的去处,如今行人寥寥。店铺大多半开着门,伙计揣着手缩在柜台后,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炭价一日三涨,早市上为抢一担炭,打架撕破脸的都有。更惨的是那些赁屋而居的贫苦人家——屋里没火盆,被褥单薄,每夜都像在鬼门关前打转。
陈记杂货铺的生意却意外地好。
这好,全因后院那六十五匹棉布。
说来也奇,那批从王安福手里买来的“霉布”,经过夏秋两季反复晾晒、拍打、熏蒸,竟真脱胎换骨了。霉斑淡得几乎看不见,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松江棉特有的柔润光泽,手摸上去绵软厚实,抖开来,经纬细密如纸——这哪是次布,分明是上好的三梭布!
最先发现这秘密的,是对街绸缎庄的老朝奉周先生。那日他来杂货铺买烟叶,无意间瞥见秀娘正在后院收布,一块靛蓝色的布角在风中翻飞。老朝奉的眼睛毒,隔着院子就喊出声:“陈娘子,且慢!”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后院,也顾不得礼数,伸手就摸那布。粗糙的手指在布面上细细摩挲,又凑到眼前对着光看经纬,最后竟哆嗦起来:“这、这是松江三梭布啊!宫里才用得上的好东西!陈老板,你这布……哪来的?”
陈望实话实说,讲了梅雨季节码头买布的事。老朝奉听完,拍着大腿连呼:“机缘!天大的机缘!”他当即要买,开口就是十两银子一匹——比当初陈望买时贵了二十倍不止。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出三日,苏州城但凡做布料生意的,都知道阊门陈记杂货铺有批顶好的松江布。布庄掌柜、成衣店东家、甚至官宦人家的采买,踏破了杂货铺的门槛。后院那六十五匹布,不到半个月就被抢购一空。
最后一匹布卖出去那日,陈望关起门来算账。算盘珠噼里啪啦响了一炷香时间,秀娘在旁边屏息听着,当陈望报出那个数字时,她手里的茶盏“哐当”掉在桌上。
“五、五百两?”秀娘的声音发颤。
“刨去本钱五十两,净赚四百五十两。”陈望的声音也有些不稳,他拿起一锭银子,沉甸甸的触感真实得让人恍惚,“秀娘,咱们……咱们发财了。”
岂止是发财。对一个小杂货铺来说,四百五十两白银,是十年都未必攒得下的巨款。能翻修宅院,能送阿宁去最好的私塾,能添置货物扩大铺面,还能……还能做很多以前不敢想的事。
秀娘忽然捂住脸,肩膀轻轻抖动。陈望慌了,忙过去揽住她:“怎么了?该高兴才是……”
“我是高兴……”秀娘抬起泪眼,却是笑着的,“当家的,你还记得买布那日,我说什么吗?我说这钱就当买咱们的心安。可现在……现在老天爷不仅还了咱们心安,还给了这么多……”
陈望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眶也湿了。夫妻俩在昏黄的油灯下对坐,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银锭,谁也没说话。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屋里却暖意融融——不是炭火烘出来的暖,是从心底漫上来的,踏实而丰足的暖。
第二日,陈望做的第一件事,是去钱庄兑了一百两现银,托漕帮往松江府捎去。他不知王安福具体住址,只记得他说是松江府人,便将银子与一封短信交给漕帮头领:“若寻不到人,这钱便捐给松江的慈幼局或义塾,全当积德。”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王兄台鉴:去岁霉布,今已售罄,获利颇丰。特奉上百两,聊表寸心。世事难料,善缘不绝。陈望顿首。”
做完这件事,陈望心里那最后一点疙瘩也消散了。他如今相信,世间确有因果——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现世现报的功利因果,而是一种更宏大、更迂回的循环:你种下一粒善的种子,不知何时何地,它会发芽开花,也许你看不到那花,但花香会弥漫在世间,最终以某种方式,回馈给所有心怀善意的人。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苏州城的年味被严寒压得有些稀薄,但陈记杂货铺却张灯结彩,焕然一新。铺面扩成了三间,新做的乌木货架油光水亮,上面摆满了时兴货物:景德镇的细瓷、杭州的丝绸、徽州的笔墨、闽南的桂圆红枣。后院起了两间新厢房,一间给阿宁做书房,一间做客舍。漏雨的屋顶彻底翻修了,青瓦在雪光中泛着润泽的光。
邻居们的态度也变了。从前笑陈望“傻”的,如今见了面都堆起笑,一口一个“陈老板”;泼皮王二狗甚至主动来帮忙搬运年货,不敢要工钱,只说“沾沾陈老板的福气”。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一冬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陈望没变。他依然会给王阿婆留最新鲜的蔬菜,会给走街货郎修车,会给寒夜乞丐一碗热粥。只是如今他做这些时,不再有秀娘的叹息,不再有邻里的嗤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默许甚至赞许——仿佛富人施舍是美德,穷人相助是傻气,这世道的评判标准,从来如此讽刺。
小年夜的饭桌上,秀娘烧了满满一桌子菜:红烧鲤鱼、四喜丸子、八宝饭、炖得烂熟的猪蹄。阿宁穿着新做的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屋外大雪纷飞,屋里炭火烧得旺,炖菜的香气与一家人的笑语混在一起,酿出最浓的年味。
“当家的,”秀娘给陈望斟了杯黄酒,“我有时在想,若那日你没买王安福的布,如今会怎样?”
陈望抿了口酒,温热的液体顺喉而下:“大概还在为明年开春的货款发愁,阿宁的束修也得再拖一年,屋顶漏雨处拿木盆接着……”他笑了笑,“可我不后悔。就算这些布真成了废品,那五十两银子,至少让王安福一家能过个年,能有点盼头。”
秀娘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茫茫雪夜:“你说,王安福大哥现在在做什么?收到那一百两银子了吗?”
“不知道。”陈望也望向窗外,“但我想,他若收到了,一定会用这钱去做些好事。善缘就像这雪,一片片看似轻飘,积得厚了,便能覆盖污浊,滋养大地。”
此时,千里之外的松江府,王安福确实收到了一百两银子。
腊月二十五,漕帮的人敲开他家门时,他正在灶间煮粥——清汤寡水的米粥,米少水多,照得见人影。去岁苏州之行几乎毁了他的布庄,回来后变卖家产还债,如今只剩下这处祖宅和一家老小五张嘴。
当那包沉甸甸的银子和那封短信递到他手上时,这个经历过商海沉浮的中年汉子,蹲在院子里哭得像孩子。哭够了,他对着苏州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将银子分成三份:一份还最后一点债,一份留着过年,一份——整整三十两,送到了城东的义塾。
义塾的老夫子颤巍巍接过银子,问:“施主尊姓大名?老朽好记在功德簿上。”
王安福想了想,说:“就写‘苏州陈氏’吧。”
“苏州陈氏……”老夫子念叨着,提笔记下。窗外雪落无声,学堂里穷苦孩子的读书声却清亮亮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善的涟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从苏州阊门到松江府,从杂货铺后院到城东义塾,从陈望到王安福,再到那些可能永远不知道这银子来历的寒门学子。这世间大多数善行都没有观众,没有掌声,但它们真实地发生着,像地下的暗河,默默流淌,滋养着人性中尚未完全干涸的沃土。
腊月三十,除夕夜。陈望在杂货铺门口挂上两盏大红灯笼,映着皑皑白雪,格外喜庆。秀娘在屋里包饺子,阿宁帮忙擀皮,小手沾满了面粉。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提醒着人们,旧年将尽,新年将至。
陈望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忽然想起一年前那个雨夜,他蹲在院子里补瓦缸,秀娘在灶间热剩粥,阿宁在灯下认字。不过一年光景,天地翻覆。可有些东西没变——他依然是那个见不得人落难的陈望,秀娘依然是那个嘴上嗔怪却永远支持他的秀娘,这个家依然是风雪夜里最温暖的归处。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转身回屋。关门时,最后看了一眼门外——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仿佛要掩埋世间所有苦难与不堪,只留下一片洁净的、充满希望的白。
而在这洁白之下,种子正在沉睡,等待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