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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死亡七人后,清溪村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沉寂比之前的恐慌更可怕。恐慌至少还是一种活着的情绪,而沉寂,像是整个村庄正在慢慢死去。白天,村民们躲在家里,门窗紧闭,连交谈都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夜晚,更是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能听见村东头黑龙潭方向,那若有若无的、沉闷的水声。

赵德贵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走路时需要拄着拐杖才能稳住身形。但他依然每天清晨爬上观云台,依然每天组织所剩不多的青壮去更远的地方寻找水源——哪怕只是一处尚未干涸的泥塘,哪怕水浑浊得能看见游动的孑孓。

“不能靠潭水了。”这是他对全村人下的死命令,“渴死,也不能再去打潭里的水。”

可这话说说容易。干旱进入第九十天,连人的耐力也到了极限。祠堂前那三口大缸,装的都是连日来从十里外一处山涧渗出的泥水,每天只能攒起薄薄一层,分到每户,不过一碗。这一碗水,要煮饭,要饮用,要擦洗,对于有婴儿和病人的家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已经开始有人出现脱水的症状:嘴唇干裂出血,眼窝深陷,皮肤失去弹性。最严重的是几个老人,终日昏睡,喂水都喂不进去。

死亡的阴影,不再仅仅来自潭中的怪物,更来自最原始的干渴。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陈敬之把自己关在竹楼书房里,已经三天三夜。

第一天,他翻遍了所有地理志、水文录,试图找到黑龙潭不涸的合理解释,以及对抗那种“东西”的方法。第二天,他开始翻阅那些被视为荒诞不经的异闻录、志怪集。第三天深夜,当油灯第三次添油时,他的手终于停在了一本厚册上。

那是一本《江淮异兽录》。

书是羊皮封面,原本的烫金题字早已磨损得难以辨认,只有右下角一个模糊的篆印,依稀能看出“开元书院藏”字样。这是陈敬之年轻时在州学读书,一位老博士临终前赠予他的。老博士说:“此书收罗天下奇兽异闻,虽多荒诞,然世间之事,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你带回乡去,或许有用。”

陈敬之当时只当是老人的呓语,将书塞进行囊,回乡后便束之高阁。几十年过去,书页已被虫蛀,边缘焦黄卷曲,散发出一股陈年霉味。

他颤抖着手,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序言,用娟秀的小楷写着:“夫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人居于室,安知四海之外,九地之下,有异类焉?兹录江淮所见所闻之异兽,以广见闻,以警世人。”

他快速翻过前面常见的山精、水魅、狐妖等记载,直到后半部分,手指停在了一幅插图上。

那图画得简陋,但特征鲜明:一条长身、四足、头生短角的怪物,盘踞在深潭之中。周围绘着波浪,潭边有树木倾倒,人影奔逃。旁注小楷:“蛟,水属,似龙而无角,或曰龙之稚者。居于深潭大泽,性暴嗜血,能兴风浪。”

陈敬之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凑近油灯,逐字阅读下面的描述:

“蛟,龙之属也。卵生,百年成形,居于深水。形似巨蟒而有四足,爪利如钩,鳞坚似铁。头生短角,目赤如灯,口有细齿千百,能碎金石。常于盛夏现形,旱时尤躁,盖因水浅而不得隐也。”

“其性凶残,喜食人畜,尤嗜脑髓。捕猎时或潜伏水底,以长尾卷猎物拖入深水;或跃出水面,以巨口吞之。其力大无穷,能掀翻舟船,摧折树木。”

“然蛟有数畏:一畏雷霆,盖其修行逆天,雷劫至则形神俱灭;二畏烈火,其体阴寒,遇阳火则鳞甲焦裂;三畏阳气炽盛之物,如壮年公牛、烈性黑狗、经年桃木等。”

读到此处,陈敬之猛地坐直身体,呼吸急促起来。他想起王二狗额头被掏空的窟窿,想起赵大海被整个吞下的小船,想起浅滩上那个巨大的三趾爪印……一切都对上了!

他继续往下读,寻找对付蛟的方法。书页因激动而哗哗作响。

“古法伏蛟,多用火攻。以硫磺、硝石、雄黄等物制成火药,投于蛟居之潭,引燃后爆炸,可伤其体。或以浸油之巨木,燃火后推入水中,蛟畏火而不敢近。”

“亦有以活牲诱之者。选壮硕公牛,角缚利刃,身涂雄黄朱砂,驱入潭中与蛟斗。牛性刚烈,阳气炽盛,蛟不甚敢近。若牛勇猛,或能以角刺蛟腹下软甲——蛟全身鳞坚,唯腹下三寸有一处无鳞,是其要害。”

腹下三寸!陈敬之想起王二狗胸前的抓痕,想起那些黑色的、边缘锋利的鳞片。他急忙翻回前面的插图,果然,在蛟的腹部位置,画着一个细小的箭头,指向一处颜色较浅的区域。

他放下书,在书房里踱步。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放大、扭曲,像一个焦虑的鬼魂。窗外的夜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干旱连虫子都渴死了。

“蛟……真是蛟……”他喃喃自语,既恐惧,又有一丝奇异的释然。恐惧是因为对手的强大远超想象;释然是因为,至少知道了对手是什么,不再是完全的未知。

他想起了三十年前,在州学听到的一个故事。那时教授《地方志》的老博士,曾在课堂上讲过开元年间鄱阳湖的蛟患。说是湖中出现巨蛟,每年夏季必食人数名,渔民不敢出船。官府请了道士、和尚,做法事、投毒药,皆无效。最后是一个老农出了主意:选一头疯牛——那牛因目睹同类被宰杀而发狂,力大无穷,见人就顶——在其双角绑上杀猪刀,身上涂满粪便(老农说粪便污秽,能破邪物),赶入湖中。那牛入水后直冲蛟而去,与蛟搏斗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双双沉入湖底。三日后,牛尸浮起,蛟尸也随之浮出,腹部被牛角刺穿数个血洞,已然毙命。

当时学生们都当奇闻轶事来听,还有人笑那老农愚昧。可如今想来……

“砰砰砰。”敲门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陈敬之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他定了定神,问道:“谁?”

“陈先生,是我,德贵。”门外传来赵德贵沙哑的声音。

陈敬之连忙开门。赵德贵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灯光映着他憔悴的脸。他身后还跟着王大锤和另外两个汉子,都是守夜队的。

“还没睡?”赵德贵问,眼睛却往书房里瞟,显然看见了桌上摊开的书。

“正在查些东西。”陈敬之侧身让他们进来,“德贵叔,你们这是?”

赵德贵在椅子上坐下,长叹一口气:“守夜队又出事了。”

原来,今夜轮到王大锤这组值守。子时前后,他们照例在篝火边警戒。到了丑时,潭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低吼——不是水声,是真真切切的吼声,似牛非牛,似虎非虎,低沉悠长,听得人心里发毛。紧接着,他们看见潭面亮起两团红光,有灯笼大小,浮在水面上方三尺处,缓缓移动。

“是眼睛。”王大锤插话,声音还在发颤,“肯定是眼睛,还会眨!”

那两团红光在潭面游弋了约一刻钟,然后缓缓沉入水中。但事情没完,红光消失后不久,守夜的四个人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从潭方向飘来。那味道太刺鼻,有人当场呕吐。紧接着,他们感到头晕目眩,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和上次一样,”赵德贵接着说,“四个人都睡着了。等醒来,天都快亮了。篝火旁又出现了那些黏液痕迹,而且……离村子更近了。最近的痕迹,离村口只有两百步。”

陈敬之倒吸一口凉气。两百步,对于那种体型的生物来说,不过是几个呼吸的距离。

“陈先生,”赵德贵盯着他,目光灼灼,“你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你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书房里陷入沉默。油灯爆出一个灯花,发出噼啪轻响。

陈敬之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江淮异兽录》,翻到蛟的那一页,推到赵德贵面前。

“德贵叔,你们看这个。”

赵德贵、王大锤等人围拢过来。尽管识字不多,但那幅插图一目了然。王大锤指着画上的怪物,手指颤抖:“这、这是……”

“蛟。”陈敬之沉声道,“王二狗、张三、李四、赵大海……都是被它所害。”

他简要复述了书中关于蛟的记载:习性、特征、危害。每说一句,赵德贵的脸色就白一分,王大锤等人的呼吸就重一分。当听到“喜食人畜,尤嗜脑髓”时,王大锤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灯乱晃:“操他娘的!果然是这东西!”

“书中可说了怎么对付?”赵德贵急问。

陈敬之指着那段关于伏蛟方法的文字。赵德贵凑近细看,眉头越皱越紧:“火药?咱们哪来的火药?硫磺、硝石,这都是军械物资,私藏要杀头的。至于火攻……要多少木头才能填满那潭?”

“还有另一个方法。”陈敬之指向那段关于公牛的描述,“以牛斗蛟。”

“牛?”王大锤瞪大眼睛,“让牛去跟那东西打?那不是送死吗?”

“书中说,牛阳气炽盛,蛟不甚敢近。若选壮硕公牛,角缚利刃,身涂雄黄朱砂,或有一搏之力。”陈敬之顿了顿,说出最关键的信息,“而且,蛟全身鳞甲坚硬,唯腹下三寸有一处软甲,是其要害。牛角若能刺中那里,或可杀蛟。”

赵德贵沉默良久,手指在书页上摩挲,像是在掂量这段话的分量。终于,他抬头:“村里还有几头牛?”

王大锤想了想:“早旱死了三头,病死了两头,现在还能走动的……也就四五头吧。最壮的是刘老实家那头大黄牛,少说有八百斤。其次是李老汉家那头,不过李老汉家那头年纪大了,怕是经不起折腾。”

“刘老实……”赵德贵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

刘老实是村里的异类。他话少,独来独往,妻子早逝,唯一的儿子三年前被征去戍边,杳无音信。家里就他一个人,带着那头黄牛过日子。那牛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夏天给牛扇扇子,冬天给牛盖稻草,自己吃不饱也要让牛先吃。村里人私下都说,那牛不是牲畜,是刘老实的命根子。

“他会答应吗?”王大锤怀疑。

赵德贵没回答,只是站起身:“明天一早,召集所有人,在祠堂前议事。陈先生,你把书上这些,跟大伙儿说清楚。”

次日清晨,祠堂前的空地上,稀稀拉拉站了七八十人。这是清溪村还能走动的大部分人了,老弱妇孺居多,青壮年男子不足二十。连日来的恐惧和干渴,让每个人都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赵德贵站在祠堂台阶上,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喉咙发紧。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乡亲们,今天召集大家,是要说清楚潭里那东西是什么,以及……咱们该怎么办。”

他示意陈敬之上前。

陈敬之捧着那本《江淮异兽录》,当众宣读了关于蛟的记载。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清晨,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当读到“喜食人畜,尤嗜脑髓”时,人群一阵骚动。当读到“腹下三寸有软甲,是其要害”时,有人燃起一丝希望。

但希望很快被质疑扑灭。

“陈先生,”铁匠王大锤第一个站出来,“就算那是蛟,就算牛能斗蛟,可咱们凭什么相信这本书?万一……万一是古人瞎编的呢?”

“对啊,”有人附和,“牛再壮,那也是牛,怎么能跟那种怪物打?”

“刘老实家那头牛是壮,可那也是他家的命根子。没了牛,他以后怎么活?”

“就算牛真能杀蛟,可牛死了怎么办?咱们赔得起吗?”

质疑声此起彼伏。陈敬之试图解释,但村民们被恐惧折磨太久,已经无法理性思考。场面渐渐失控,有人哭起来,有人喊着要搬走,有人干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家的牛……最近很不安。”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说话的人。

是刘老实。

他站在人群边缘,佝偻着背,像一株被风吹弯的老树。他穿着打满补丁的土布衣裳,脚上的草鞋破了个洞,露出黑黢黢的脚趾。他的脸被岁月和日光雕刻得沟壑纵横,眼睛浑浊,但此刻却有一种奇异的光。

“你说什么?”赵德贵问。

刘老实慢慢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他走到台阶下,抬头看着赵德贵,又看了看陈敬之手里的书,缓缓开口:“我家的牛,从三天前开始,就不对劲。”

他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它不吃草,不喝水,整夜站着,眼睛盯着东边——就是潭的方向。我摸它,它身上烫得很,不是发烧那种烫,是……像火炭一样,从里头往外烫。昨夜里,它突然用角撞牛棚的柱子,撞得咚咚响,我起来看,它眼睛是红的,嘴里吐白沫,像是……像是要跟什么东西拼命。”

人群鸦雀无声。

刘老实顿了顿,继续说:“我养它三年了。三年前,我在州城集市上买它。那时候它还是个小牛犊,瘦得皮包骨,关在笼子里。别人都不要它,说它眼神凶,养不熟。可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正静静地看着我,眼角……有泪。”

他回忆起那个画面,声音有些飘忽:“卖牛的人说,这牛犊的娘被宰了,它看着娘被剥皮拆骨,就一直那样,不叫不动,只是流泪。我心一软,用准备买种子的钱,把它买了下来。牵它回家那天,它跟在我身后,一步不离,过溪时踩滑了,是我把它抱起来的。它很轻,骨头硌手。”

“三年了,它长大了,壮了,能拉犁,能驮货,通人性。去年山洪,是它挣脱缰绳跑到高地嘶鸣,叫醒了全村人。它耕田不用鞭子,我咳嗽一声,它就知道转弯。我儿子走后,它就是我的伴,我吃饭它看着,我睡觉它守着,我说话……它听着。”

刘老实的声音哽咽了,他抬手抹了把脸,手背粗糙得像树皮:“现在,它想跟潭里的东西斗。我不知道它怎么知道的,但它就是知道。也许……也许这就是它的命。”

他抬起头,看向赵德贵,看向所有村民,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如果书上说的是真的,如果牛真能杀蛟……那我家的牛,愿意去。”

这番话说完,祠堂前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枯树的呜咽。所有人都看着刘老实,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被人忽略的老汉,此刻却像一座山,矗立在那里。

赵德贵的眼眶红了。他走下台阶,握住刘老实的手。那双手粗糙、干裂,但此刻却异常有力。

“刘老弟……”赵德贵的声音哽咽,“全村人……欠你的。”

刘老实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转身,慢慢走回人群边缘,又变回了那个佝偻的、沉默的老汉。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陈敬之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书:“诸位乡亲,刘老弟的话,大家听到了。牛有灵性,能感知灾厄。古书或许有虚,但眼下,我们已无路可走。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拼死一搏。我陈敬之愿以性命担保,书中所述之法,是眼下唯一的希望。”

王大锤第一个站出来:“我信陈先生!我信刘老哥!干了!”

“干了!”陆续有人响应。

尽管还有人犹豫,尽管恐惧并未消散,但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开始在人群里滋生。那是绝境中的勇气,是被逼到悬崖边后的反弹,是蝼蚁面对巨兽时,也要咬上一口的狠劲。

赵德贵环视众人,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按古法准备。王大锤,你带人准备利刃,要最锋利的杀猪刀。陈先生,你准备雄黄、朱砂、符纸。其他人,各家各户,有什么能用的,都拿出来。明天……明天我们就动手。”

人群渐渐散去,各自回家准备。陈敬之抱着书,最后一个离开祠堂。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依旧是万里无云,烈日当空。

但他心里,却隐隐有了一丝光亮。

那光亮来自一本虫蛀的古籍,来自一头通灵的黄牛,更来自一群被逼到绝境、却依然不愿放弃的普通人。

回到竹楼,陈敬之重新摊开《江淮异兽录》。他翻到关于蛟的那一页,手指划过“畏阳气炽盛之物”那几个字,又翻到前面,仔细看了看那幅简陋的插图。

插图上的蛟,盘踞在深潭中,昂首向天,似在咆哮。而潭边,有几个小小的人影,正在奔逃。

陈敬之拿起笔,在空白处添了几笔:一个农夫,牵着一头牛,牛角绑着刀,正走向潭水。

他画得很粗糙,但意思到了。

放下笔,他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黑龙潭,只能看见村东头那片柳林的梢头,在热浪中微微晃动。

“牛啊牛,”陈敬之轻声自语,“全村人的命,就托付给你了。”

窗外,知了声声嘶鸣,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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