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安庆府的灾情在孙懋仁的竭力治理下逐渐缓解,市井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孙伯兰依旧在他的小院里读书、弹琴,生活似乎重归平静,像一池不再起波澜的秋水。
然而,唯有在夜深人静、独对孤灯之时,那深埋心底的波澜才会悄然涌动。他会取出那个丝绸包裹,在灯下轻轻打开。碧玉钗,芷草佩,并排而列,幽光流转。指尖抚过冰凉的玉质,仿佛能穿透时光,触摸到那段亦真亦幻的过往。
阮玉雯,郑芷仙。
这两个名字,连同她们绝世的容颜、灵动的才情、以及最后那浸透悲伤的诀别,早已成为他生命中最深刻、最复杂的印记。她们是狐妖,是异类,这一点,在他于独秀山荒地上回头的那一刻,已毋庸置疑。但她们带给他的,却并非志怪故事中常见的恐怖与灾祸,而是极致的美的体验,是灵魂的共鸣,是情感的巅峰。
他开始反复思索那些无解的问题,这些问题如同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着他的余生。
如果,当初他没有在那一场中秋官宴上,借着酒意,发出那番“狐妖扯淡”的狂妄之言,是否就不会引来她们的关注?她们的接近,究竟是为了惩罚他的不敬,还是为了向他这个傲慢的凡人,证明另一个维度的真实存在?
又或者,这一切根本就是命中注定?他的妄言,不过是为这场早已安排好的相遇,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契机?冥冥之中,是否真有那双翻云覆雨手,在操控着众生的命运轨迹,让他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或者说,非人的)她们?
而她们呢?在那场精心编织的幻梦中,她们投入的,又是什么?是全然虚假的逢场作戏,只为引诱他,摄取他什么(可他至今身体健康,并无不适)?还是说,在那非人的躯壳之下,在那场“任务”或“游戏”之中,她们也曾付出过些许真实的情感?阮玉雯赠钗时的“勿泄于人”,郑芷仙诀别时的泪眼与赠佩,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不舍,难道都只是高超的演技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它们如同一个个深邃的漩涡,每当他试图深入思考,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对“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产生根本性的怀疑。他所笃信的圣贤道理,所依凭的感官认知,在那段经历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所谓的“长恨”,便由此而生。这恨,并非单纯的男女相思之恨,不是对负心人的怨怼,也不是对失去挚爱的痛悔。这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更形而上的憾恨。
他恨的是生命的无常,是美好的易逝。那极致的欢愉与深刻的情感,如同夜空中最绚烂的烟火,燃烧时照亮了整个生命,熄灭后却只留下无边的黑暗与寂寥,以及那呛人的、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的硝烟味道——便是这一钗一佩。
他恨的是真与幻的交织,是命运的不可捉摸。他一度拥有过,那般真实地拥抱过、感受过,最终却发现,那拥有的基石,竟是一片虚无。这让他对眼前这个看似坚实的世界,也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信任感。何为真?何为假?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谁又能说得清?
他也恨自己的后知后觉。恨自己当时只沉溺于温柔乡中,未能更深地体会她们言行中的异常与深意,未能在那有限的时光里,更多地了解她们那个世界的真相。直到失去,直到幻灭,他才明白那段经历的珍贵与独特。
然而,在这无尽的“长恨”之中,却也并非全无亮色。他逐渐意识到,自己遇到的,或许并非传统意义上害人的妖邪。她们未曾伤害他的身体,反而赠予了他前所未有的美好体验与深刻的生命启示。她们剥夺了他作为凡人的傲慢与无知,却赋予了他一份对未知世界的谦卑、遐想与一份永恒的、甜蜜而又痛苦的思念。
这枚玉佩,这支玉钗,不仅是定情或诀别的信物,更成了他通往那个神秘国度的钥匙,成了他质疑现实、思考命运的起点。它们的存在,使得那场“幻梦”在他的生命里,获得了某种永恒的“真实”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