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兰怔怔地低头,看着怀中那枚芷草玉佩。玉质触手生温,仿佛还残留着郑芷仙的体温与泪痕。她这番决绝的赠佩之举,以及那“见佩如见人”的言语,充满了永诀的意味,让他心中充满了巨大的不安与恐慌。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他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者说,早已注定。
“芷仙,你……”他抬起头,还想再问些什么,试图抓住这即将消逝的幻影。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窗外,原本寂静的夜,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嚣粗暴地撕裂。起初是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迅速包围了这座宅院。紧接着,便是火把的光芒骤然亮起,跳跃的光影透过窗纸,将屋内映照得明灭不定。人声、犬吠声、金属碰撞声、还有粗野的呼喝叫骂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方小小的静谧天地。
“里面的人听着!速速出来!”一个洪亮而充满戾气的声音在外面吼道。
“围起来!莫放走了那些害人的东西!”另一个声音应和道。
孙伯兰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遇到了强盗土匪!他虽是个文弱书生,但此刻美人在侧,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加之知府公子的身份也给了他几分底气。他一把将尚在怔忡中的郑芷仙拉到自己身后,厉声喝道:“外面是何人喧哗?胆敢夜闯民宅,可知这是何处?!”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疾扫,看到门边立着一根用来顶门的粗大门闩,顺手抄起,横在胸前,挡在郑芷仙身前,低声道:“芷仙别怕!有我在!我爹是安庆知府,量这些宵小之辈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他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霎时间,数十条手持钢叉、猎弓、柴刀、棍棒的彪形大汉,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他们个个身穿粗布短打,腰间挂着绳索、猎物袋,脸上带着常年在山林中奔波形成的粗犷与警惕,火光映照下,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屋内的孙伯兰和郑芷仙。
这阵势,绝非普通强盗,倒像是……猎户?
孙伯兰心中稍定,正要亮明身份呵斥,却见那群猎户冲进来后,并未立刻动手抢劫,反而在看清他和郑芷仙时,脸上齐刷刷地露出了极度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为首一个满脸虬髯、身材格外魁梧的猎户,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钢叉,指着孙伯兰,声音带着惊疑不定,喝问道:“你……你是人是鬼?还是这山中的什么精怪,在此幻化人形,迷惑人心?!”
这一问,如同三九寒冬里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在了孙伯兰身上,让他瞬间从头凉到脚!精怪?幻化?他们问的是……我?还是……
一个被他强行压抑了许久的、可怕的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窜出,狠狠咬在了他的心尖上!他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郑芷仙——
就在他回头的这一刹那,整个世界,仿佛一面被重锤击碎的琉璃镜,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身后,哪里还有什么温香软玉的美人郑芷仙?
身后,哪里还有什么精致雅静的“芷兰小筑”?
身后,哪里还有什么桂香馥郁、回廊曲折的深宅大院?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荒凉破败、杂草丛生的野地!几棵歪歪扭扭的老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如同鬼怪的手臂,指向灰蒙蒙的夜空。残垣断壁隐没在及膝的荒草中,几块巨大的、生满青苔的怪石,在火把的光影下投出狰狞扭曲的影子。夜风吹过,带来野草窸窣作响和一股土石腐败的腥气。
方才他所经历的一切——气派的门楼、幽深的院落、香气袭人的桂园、温暖舒适的厢房、还有那活色生香、与他耳鬓厮磨的美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回头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仿佛他这大半日的经历,从踏入这宅院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精心编织的巨大幻梦!
孙伯兰僵立在原地,手中那根沉重的门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也浑然未觉。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倒映着眼前这荒诞而恐怖的现实。
猎户们见他这般模样,又见那“女子”和“宅院”瞬间消失,也是面面相觑,脸上惊疑之色更重。那虬髯猎户上下打量着孙伯兰,见他衣着华贵,不似山野之人,虽然失魂落魄,但确确实实是个活生生的人,这才稍稍放松了警惕,试探着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怎么会深更半夜,独自在这‘狐仙墺’里?刚才那……那女子呢?”
“狐仙墺……”孙伯兰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如同梦呓。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那枚芷草玉佩,依然静静地悬挂在那里,温润的玉质在火把的光芒下,流转着柔和而诡异的光泽。
这不是梦。
阮玉雯不是梦。
郑芷仙也不是梦。
那支玉钗,这枚玉佩,都是真实存在的信物。
他所经历的极致欢愉与缠绵,他所体会的深切情意与哀伤,都是真实的——至少,对他的情感而言,是真实不虚的。
然而,承载这一切的“现实”,却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他,孙伯兰,安庆知府的公子,自诩风雅、不信鬼神的读书人,的的确确,是遇到狐妖了。
不是志怪小说中害人性命的妖魔,而是……而是两个给了他无比真实、无比美好,却又在最终,以最残酷的方式,让他体会到何为“幻灭”的……狐妖。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有恍然大悟的惊骇,有被欺骗愚弄的愤怒,有失去挚爱的巨大悲痛,有对未知力量的深深恐惧,更有一种从云端跌入深渊的、彻骨的冰凉与虚无。
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