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忠与王梦瑶定亲之后,日子似乎重新步入了“正轨”。他强迫自己忘掉马海玲,忘掉那夜的血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秋闱备考之中。王家的资助让他无需再为生计琐事烦心,崭新的文房四宝,充沛的灯火用油,甚至还有专门的仆役伺候笔墨,这一切都让他恍惚觉得,选择王家这步棋,果然是走对了。至于内心深处那偶尔冒出的、关于马海玲的愧疚与不安,则被他用“前程为重”、“她已非良配”等理由强行压制下去。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这一日,他正在书房诵读《孟子》,忽闻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父亲惊慌失措的声音。他放下书卷,皱眉走出,却见几名身着公服、面色冷峻的衙役站在院中,为首一人手持公文,朗声道:“哪位是陈文忠?县尊赵大人传你即刻过堂问话!”
陈文忠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强作镇定,上前一步,拱手道:“学生便是陈文忠。不知县尊大人传唤学生,所为何事?”
那衙役班头冷笑一声:“所为何事?陈秀才,你自己做下的事,难道忘了?马海玲已在公堂之上,将你告下了!杀人害命,顶罪潜逃!走吧,莫要让县尊大人久等!”
“嗡”的一声,陈文忠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几乎站立不稳。马海玲……她果然……她竟然真的去告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四肢冰凉。但他毕竟是秀才,很快强自镇定下来,心中急速盘算:无凭无据,仅凭她一面之词,能奈我何?我只需咬定不知,反告她诬陷便是!
“哼,简直是血口喷人!”陈文忠拂袖,脸上做出愤慨之色,“那马氏女子因与学生有些旧怨,如今见学生定亲,心生嫉恨,故而诬告攀陷!学生那夜一直在书房苦读,何曾出去?更遑论杀人?待学生面见县尊,定要辩个明白!”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昂首挺胸,随着衙役向县衙走去。一路上,他不断在心中默念着说辞,告诉自己必须镇定,绝不能露怯。
县衙公堂之上,气氛凝重。赵知县端坐堂上,面色沉肃。堂下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肃立无声。外围观的百姓比上次更多,将衙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皆想亲眼目睹这桩离奇冤案如何了结。
陈文忠上得堂来,依礼参见。他偷眼瞥见跪在一旁的马海玲,她依旧是那身素净的粗布衣裙,背对着他,身形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决绝。他心中一阵烦乱,连忙收回目光。
“陈文忠!”赵知县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马海玲状告你于某月某夜,潜入其闺房,与云游僧了尘搏斗,并将其杀死。事后,由马海玲替你顶罪,隐瞒真相。对此,你有何话说?”
陈文忠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回禀县尊大人!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恶意诬陷!学生那夜确在家中书房温书,直至三更方才歇息,家中老仆可以作证!学生与那马氏,虽有邻里之谊,但绝无越礼之事!至于什么梯子、红布、私会,更是她凭空捏造,毁人清誉!定是因学生与王家小姐定亲,她心生怨恨,故而编造此等骇人听闻的谎言,意图拖学生下水!求大人明鉴,还学生清白,并治其诬告之罪!”他言辞凿凿,神情激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赵知县静静听着,并未打断,待他说完,才淡淡道:“哦?你声称那夜一直在书房苦读,从未外出?”
“千真万确!”
“那你可知,本官已查阅前任知县卷宗,并派人走访了你家四邻?”赵知县拿起案几上的一叠纸,“有数位邻人证实,在案发前后那段时日,夜间曾多次听到你家后院传来异响,似有人攀爬、落地之声。更有邻人隐约见到,你家墙边,似乎常靠着一架竹梯。对此,你作何解释?”
陈文忠心中一惊,没想到赵知县查得如此细致!他急忙辩解:“这……邻里之言,岂可尽信?或是夜间猫狗走动,或是他们听错看错,亦未可知!至于竹梯,家中后院杂物堆放,有架旧梯亦是常事,怎能凭此断定学生夜间越墙?”
“好一个常事!”赵知县冷哼一声,不再与他纠缠此事,转而拿起另一份文书,那是仵作重新验尸后呈上的格目,“本官命仵作重新查验了了尘和尚尸身。其背后刀伤,深及脏腑,切口倾斜,力道迅猛,绝非寻常弱质女流所能造成!依伤口角度、力度判断,行凶者当是成年男子,且是在搏斗中,由下而上,奋力刺入!这与马海玲所述,你与了尘和尚扭打在地,你被其扼住咽喉,情急之下反手刺击的情形,完全吻合!你还有何话说?!”
陈文忠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但他仍强辩道:“这……这不过是仵作推测之言!或许那马海玲天生力大,或许当时情急,爆发出惊人力量……”
“冥顽不灵!”赵知县怒斥一声,猛地一拍惊堂木,“带证人!”
很快,两名证人被带上堂来。一人是陈家看守后门的老苍头,战战兢兢,在赵知县的威严诘问下,终于承认那夜曾见陈文忠深夜从外归来,衣衫不整,神色慌张,还让他打水清洗,并严令他不许声张。另一人,则是那日与陈文忠在醉仙楼饮酒的友人之一,他证实陈文忠那夜确实大醉,曾伏案呓语,含糊念叨着“杀人……和尚……血……”等语,当时只当他醉后胡言,并未在意,如今想来,却是心惊肉跳!
这两名人证的出现,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文忠面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精心构筑的防线,在赵知县步步紧逼的诘问与环环相扣的铁证面前,彻底土崩瓦解!
“陈文忠!铁证如山,你还有何狡辩?!”赵知县声如洪钟,目光如炬,直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虚伪,“你枉读圣贤书,却行此无媒苟合之事,惹出祸端,是为无礼!杀人性命,不敢承担,却让一弱质女流替你顶罪,是为不仁!事后背信弃义,另攀高枝,对舍身救你之人毫无愧悔,是为不义!似你这等无礼、不仁、不义之徒,身着秀才青衿,简直是辱没斯文,玷污圣贤!”
这一番斥责,如同惊雷,炸响在公堂之上,也炸响在陈文忠的灵魂深处!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跪在地,所有的侥幸、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大人……大人饶命啊!”陈文忠涕泪横流,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学生……学生是一时糊涂!那夜学生酒醉未去,致使海玲她……遭恶僧玷污,学生心中本就愧疚愤怒!那夜再去,见那淫僧竟又前来,言语轻薄,学生一时激愤,才与之搏斗……他力大,扼住学生咽喉,学生……学生是为了自保,才失手将他杀死!并非故意杀人啊大人!”他终于将压抑在心底的真相,和着恐惧与悔恨的泪水,嘶喊了出来。
“事后学生惊恐万分,是……是海玲她主动提出顶罪……学生……学生鬼迷心窍,就……就答应了……学生对不起海玲!学生不是人!”他痛哭流涕,状若癫狂,“学生知错了!求大人看在学生十年寒窗,又是初犯,饶学生一命吧!学生愿革去功名,愿倾家荡产赔偿……求大人开恩啊!”
看着堂下这个曾经风度翩翩、如今却狼狈不堪、痛哭流涕的秀才,赵知县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厌恶。他惊堂木重重一拍,声震屋瓦:
“住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理国法!你既已招供,画押!”
书吏将录好的口供拿到陈文忠面前。陈文忠颤抖着手,在上面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陈文忠!依《大明律》,故杀人者,斩!尔虽非预谋,然搏斗中持械杀人,罪证确凿!本官现判决如下:革去陈文忠秀才功名,打入死牢,上报刑部复核,俟秋后处决!退堂!”
“威武——”衙役们低沉威严的吼声,如同为陈文忠敲响了丧钟。
他像一滩烂泥般被衙役拖了下去,功名、前程、娇妻美眷……所有他汲汲营营、甚至不惜背叛良知所追求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化为泡影。
消息传出,王家立刻宣布解除婚约,与陈家划清界限。登州才子陈文忠杀人获罪,秋后问斩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盖过了之前定亲的喜讯,成为了街头巷尾最震撼的谈资。唏嘘有之,感慨有之,但更多的,是对负心之人的唾弃与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