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二楼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像一台老旧收音机模糊的背景音。我刚把秦叔那套甩棍实战技巧在脑子里过了第三遍，试图用逻辑拆解每一个发力细节，以掩盖身体各处依旧残留的酸痛感。楼梯口就传来了熟悉却比平时更显迟疑的脚步声。
是叶晓洁。这个时间点，她通常还在律所忙着。
我维持着瘫在沙发里的姿势，没动，只是掀起眼皮看向门口。她站在那里，没像往常一样脱下外套放下包，而是微微抿着唇，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在我脸上细细扫过，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有空吗？天铭。”她开口，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温和，但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想和你聊聊。”
“咖啡管够，沙发免费。”我朝对面的空位抬了抬下巴，努力让语调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懒散，“聊什么？又接到什么奇葩的案子了？”
她没有笑，也没有接我的玩笑。她走进来，却没有坐下，而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亮起的路灯，背对着我。这个姿态本身就充满了防御和不确定。
“天铭，”她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起伏，像是下定了决心，“有些事，我觉得不能再瞒你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啥事啊这么严肃”的茫然表情，甚至配合地坐直了些身体，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一口。冰凉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镇定的假象。
她转过身，目光终于对上了我的。那双向来清澈温柔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坦诚、挣扎、愧疚，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最开始接近你，是徐叔叔……是你二叔徐智仁的安排。”
她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法庭上陈述最终证词，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当时他找到我，说了你父母的事，说了他的担心。他说你状态很不好，一个人守着咖啡馆，他不能直接出面，而他身边……他能绝对信任的人不多。”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风衣的腰带，“我承认，刚开始我是拒绝的。用这种方式接近一个人，这……这不道德。”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手指在冰冷的玻璃杯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分析着她话语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情绪波动，试图分辨这是否是另一层更高明的表演。
“但他很坚持，甚至……有些近乎哀求。他说他看着你长大，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垮掉。他还说……”她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一些，“他还说，他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么多年，他从未要求过我什么，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所以，你就答应了？因为恩情？”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听不出任何波澜。
“不全是。”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急切，似乎怕我不信，“我也……我也确实担心你。徐叔叔给我看过你以前的照片，说起过你的事，我……我觉得你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我想，或许我真的能帮到你，哪怕只是陪着你说说话。”
她的话语里真假掺半，我能分辨出来。恩情是杠杆，但最初的那点同情和好奇，恐怕也是真的。这反而让她的坦白听起来更具说服力。
“然后呢？”我追问，逻辑脑开始自动推演后续，“二叔给你剧本了吗？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该安慰，什么时候……该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喜欢？”最后几个字，我说得有些艰难，像是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
叶晓洁的脸色白了白，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但很快被更深的愧疚覆盖。
“没有剧本。”她摇头，语气坚定起来，“徐叔叔只让我看着你，必要时提供帮助，定期告诉他你的情况。仅此而已。其他的……其他的所有，包括……”她停顿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红，声音却清晰无比，“包括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的。”
她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要将这几个字烙进我心里：“天铭，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很像借口。但我必须告诉你，在和你相处的这几个月里，我所做的一切，对你的关心，对你的……感情，没有一丝一毫是假的。正是因为动了真感情，我才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没办法再继续隐瞒下去。”
她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喘着气，等待着我的审判。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在无声地嘶鸣。
我看着她，看着那双盛满了真诚、矛盾和无奈的眼睛，看着那张我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凝视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脸。
但心底某个角落，那个属于咖啡馆老板徐天铭、而不是调查者徐天铭的角落，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荡开层层叠叠、五味杂陈的涟漪。
愤怒吗？有的。被欺骗、被安排的愤怒。
警惕吗？当然。这完全可能是以退为进的更高阶策略。
但奇怪的是，竟然还有一丝……荒谬的释然？
就好像一直悬在头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另一只靴子，终于“哐当”一声砸在了地板上。声音刺耳，但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猜测了。
我放下水杯，玻璃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的响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晓洁，”我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我特有的、略带玩味的语调，仿佛在评价一款新豆子，“你这坦白……时机选得挺有意思。”
我站起身，走到咖啡机旁，慢条斯理地重新磨豆子，温杯，让熟悉的流程给予自己思考的时间。
“在我刚刚开始怀疑，并且似乎有了一点……自保能力的时候。”我背对着她，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你是觉得现在坦白，成本最低，还是成功率最高？”
水汽氤氲中，我听到她吸了一口气，却没有立刻反驳。
豆子磨好了，我将粉末填入咖啡手柄，压实。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高压热水冲击着咖啡粉，萃取出一小杯浓缩咖啡，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转过身，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尝尝，新到的哥伦比亚豆子，处理法有点特别。”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杯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显然没跟上我这跳跃的思维。
我没有解释，只是端起自己那杯，抿了一口，感受着舌尖的醇厚与微酸。
“二叔的养育之恩，很重。我明白。”我看着手中的咖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重到可以让你违背一些原则，去做一件起初并不情愿的事。”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现在呢？现在你的任务是什么？继续监视我？还是像你说的，因为动了真感情，所以决定跳反？”
我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直接，剥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直指核心。
叶晓洁握着温热的咖啡杯，指尖微微用力。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那双眼睛里，之前的慌乱和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律师特有的清晰和冷静。
“我的任务变了。”她清晰地说，“从现在起，我的任务是想办法取得你的信任，而不是徐叔叔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破罐破摔般的坦诚：“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只是我为了取得你信任而说的又一句漂亮话。”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懒洋洋的笑，而是带着点冷冽和玩味的笑意。
“晓洁，你知道吗？”我晃了晃手中的咖啡杯，“有时候，真话听起来比假话更像陷阱。”
“尤其是当它听起来太过完美，太过符合听者潜意识里的期望时。”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在我们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