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如同炸雷般的“杨疯子”，在这片死寂的、冰冷的雪原上，久久回荡。
杨汝成、王家二小子和虎子三个人，如同三尊被瞬间冻住的雕像，手中的枪，死死地对准了眼前这个自称“李大刚”的、浑身都透着一股神秘和危险气息的刀疤脸男人。
“你……你到底是谁？！”虎子第一个忍不住，色厉内荏地喝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知道我队长的名号？！”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大刚却丝毫没有被那三支黑洞洞的枪口吓住，他只是缓缓地，将那双空无一物的、布满了老茧的大手，举到了与肩膀齐平的位置，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杨疯子’夜袭山神庙，火烧军火库，最后还拉着几十个小鬼子同归于尽。这么大的手笔，现在，别说这小小的平泉县，就是往南到通化，往北到哈尔滨，哪家的茶馆酒肆里，不说上一段？”
“你……你也是道上的？”王二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握着机枪的手，又紧了几分。在他看来，能知道这么多“黑话”的，绝非善类。
“道上？”李大刚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笑声，豪迈而又沙哑，“算是吧。不过，我走的这条道，跟你们想的，可能不太一样。”
杨汝成没有说话。
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李大刚的脸。他试图从对方的眼神、呼吸，和他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是，他失败了。
眼前这个男人，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沉稳，却又让人根本看不透，他到底有多深。
“我们，凭什么信你？”杨汝成缓缓地开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刚才，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们三个，现在，很可能已经是那几个伪军枪下的死鬼了。但是，你也可能，是日本人派来的，另一条更聪明的狗。想用这种‘苦肉计’，来骗取我们的信任。”
“队长说的对！”虎子立刻附和道，“说不定，那几个伪军，根本就是跟他一伙的！就是故意演戏给我们看的！”
“呵呵，有意思。”李大刚听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小子，你叫杨汝成，对吧？不错，够警惕，也够聪明。能在山田那个老鬼子的手底下，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还能活到现在的，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他缓缓地，放下了举起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干瘪的烟袋锅，和一包同样干瘪的烟叶。
他旁若无人地，给自己装上一锅烟，然后，又从怀里摸出火镰和火石，“刺啦”一声，点燃。
他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一团呛人的、黄色的烟雾。
“我要是日本人派来的狗，”他看着杨汝成，缓缓地说道，“刚才，在那片芦苇丛里，我至少有十次机会，可以从背后，给你们一人一刀。你们，信不信？”
杨汝成，沉默了。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
以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那份冷静和身手，如果他真的想动手，自己这三个早已筋疲力尽的残兵，根本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可能。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杨汝成问道。
“我不想干什么。”李大刚将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将烧尽的烟灰倒掉，“我只是，来找你们的。”
“找我们？”
“对。”李大刚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杨汝成三人那破烂的衣衫、干裂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神上一一扫过，“或者说，我是来找，所有不愿意给日本人当亡国奴的、带把的中国爷们。”
他看着杨汝成，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我问你，杨汝成，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是炸桥，又是烧军火库，杀了这么多日本人和二鬼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报仇。”杨汝成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报仇？”李大刚笑了，“报完了吗？”
“……”
“你杀了中村，来了石川。你杀了冈村，又来了田中。你今天，就算把山田那个老鬼子的脑袋拧下来，明天，日本人，就会派来一个‘山本’，一个‘山口’！你告诉我，你这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李大刚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杨汝成的心上。
这，也正是他这几天，一直在痛苦挣扎，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那你呢？”杨汝成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你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李大刚闻言，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他那原本因为常年在林中穿行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一股与他那破烂的衣衫，和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充满了铁血与庄严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了出来！
“我，和你一样，是个中国人。”
“我的家，在辽阳。九一八的时候，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两个兄弟，都死在了关东军的屠刀下。”
“我，也想报仇。”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带着一股金石般的质感。
“但是，我知道，只靠我一个人，这仇，永远也报不完。”
“所以，我找到了他们。”
“一群，和我一样，家破人亡，国破家亡，却又不愿弯下那根脊梁骨的，爷们。”
他看着杨汝成，那双在刀疤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凶狠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团，足以将这漫天风雪，都彻底融化的，熊熊的烈焰！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他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说道。
“东北，抗日，联军！”
“简称——”
“抗联！”
“抗……联？”
这一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词汇，如同九天之上的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杨汝成、王二和虎子三个人的脑海中！
他们，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老百姓的口中，那是一群神出鬼没的“红胡子”，是日本人和伪军口中，最凶残的“赤匪”。
他们，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
却没想到，今天，一个活生生的、自称是“抗联”的人，就这么，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你……你真的是……抗联的人？”王二的声音，都在发抖。
“如假包换。”李大刚咧嘴一笑，他缓缓地，解开了自己那件破烂棉袄的领口，露出了里面，一件同样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里衣。
在里衣的胸口位置，用红色的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却又充满了力量的五角星。
“现在，信了吗？”
杨汝成，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步枪。
王二和虎子，也跟着，放下了武器。
“我，是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直属侦察队队长，李大刚。”李大刚重新，系好了自己的领口，看着杨汝成，眼神，变得无比的诚恳和期盼。
“杨汝成同志，我，代表我们第三军，正式邀请你，和你的弟兄们，加入我们！”
“我们，需要你这样的英雄。需要你这样的，真正的战士！”
“跟我们走吧！不要再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片林子里，单打独斗了！”
“我们，有组织，有纪律！我们，有和你一样，怀着血海深仇的兄弟！我们，还有，能让你，把这仇，彻底报了的，信仰！”
“跟我们走吧！我们那里，虽然也穷，虽然也苦。但是，我们有热乎乎的小米粥，有管够的白面馒头！我们，还有一群，可以让你，把后背，完全交给他们的，同志！”
“我们，才是你，真正的，家！”
一番话，说得，虎子的眼眶，又红了。
王二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杨汝成，却依旧沉默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了热情和力量的男人。
他那颗本已迷茫、冰冷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想起了，自己分兵突围时，那无奈的悲壮。
他想起了，王二和虎子，找到他时，那绝望的迷茫。
他想起了，“小王庄”里，那对夫妻，对他那充满了怨毒的咒骂。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狼，是厉害。
但是，一群没有方向的、各自为战的狼，终究，还是斗不过，武装到了牙齿的，猎人。
他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狼群。
一个，有组织，有纪-律，有信仰的，狼群！
“你们的营地，在哪里？”
良久，杨汝成缓缓地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这个，是军事机密。”李大刚笑了笑，摇了摇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离这里，不远。而且，绝对安全。”
“你们，有多少人？多少枪？”杨汝成，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人，不多。枪，也不多。”李大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却又很快，被一种强大的自信所取代，“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敢为了身边的同志，去挡子弹！我们手里的每一杆枪，都只对着一个方向——那就是，侵略者！”
杨汝成，不再问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了身旁，那两个同样在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的，年轻的兄弟。
“你们，怎么说？”
“队长，俺听您的！”虎子第一个，就表了态。
王二，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杨汝成缓缓地，回过身，看着李大刚，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两簇，足以将这漫天风雪，都彻底点燃的，熊熊的烈焰。
“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