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彻底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曾经十里秦淮的繁华，被烧成了断壁残垣。
空气里，那股混杂着硝烟、血腥和腐臭的气味，在这里浓得化不开，熏得人眼眶发酸。
街上，一个活人都看不见。
只有一队队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迈着整齐的脚步，在废墟间巡逻。
皮靴踩在碎瓦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刺耳，又不祥。
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长衫、点头哈腰的家伙，跟在巡逻队后面。
那是二鬼子，是汉奸。
他们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看向同胞的眼神里，却满是豺狼的凶光。
身影一矮，脊背紧贴着被炸塌了半边的院墙，整个人不带一丝声响地滑了过去。
是李默。
他一个人，潜进了这座已被魔鬼占领的城市。
他没带任何人。
钱虎和老七，都被他留在了方山。
一个负责加固防线，整肃部队；另一个，则带着人，在山林里和那些被悬赏引来的鬣狗兜圈子，制造主力尚在的假象。
李默的身影融入城市的阴影，穿行其中。
他的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边界上。
哪里有巡逻队，哪里有暗哨，哪里是视野的死角，他心里，都有一张清晰的图。
终于，他拐进了一条偏僻的死胡同。
胡同尽头，是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庙门早就没了，神像也被人推倒在地，摔成了几块。
李默闪身进去，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神台后面，轻轻敲了三下。
一长，两短。
片刻之后。
神台下方的地面，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呀”声，一块地砖被人从下面顶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周耀祖的脑袋从洞口里探了出来。
他看到李默，布满焦虑和疲惫的脸上血色上涌，眼睛里迸出光来。
“团长！您……您真的来了！”
李默没有应声，纵身一跃，跳进了地道。
地道里，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条废弃的排水渠，空间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周耀祖在前面带路，走了十几分钟，眼前才出现一片光亮。
这里，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地窖。
四周堆满杂物，只有中间清出了一小块空地，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团长，您坐。”
周耀祖搬过来一个木箱，用袖子使劲擦了擦上面的灰。
“情况怎么样？”
李默没有坐，目光扫过周耀祖那张憔悴的脸。
“很难。”
周耀祖开口，嘴唇干裂得掉皮。
“唐司令的手令，现在就是一张废纸。城里现在是鬼子说了算。那些当官的，跑的跑，降的降，剩下的，都成了缩头乌龟。”
“我这两天，靠着以前的一些关系，勉强收拢了不到三百人的散兵。但他们……唉……”
周耀祖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李默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些人，早就被吓破了胆。
能不给鬼子当汉奸，已是最大的骨气了，指望他们再拿起枪，难。
“我不是来让你拉队伍的。”
李默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里面缠着绷带，已经固定好的左手。
周耀祖的瞳孔针尖似的缩紧。
“团长，您的手……”
“小伤。”
李默打断了他，那眼神让周耀祖把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我来，办另一件事。”
“药品。“
李默只吐出这两个字。
周耀祖浑身一颤。
他想到了方山那上千名在毒气中痛苦挣扎的弟兄。
“团长，我问了！”
周耀祖的语速瞬间加快。
“城里最大的西药房，德安药房的赵德全老板，他那里，肯定有阿托品！他是留洋回来的，最看不得小鬼子。我派人偷偷接触过，他愿意帮忙！”
“但是！”
周耀祖脸上刚刚涌起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现在全城戒严，别说运药品，就是运一袋米出去，都得被鬼子盘问半天。而且德安药房，已经被鬼子的特务给盯上了。赵老板自己，都出不了门。”
“那就把他，连人带药，一起弄出来。”
李默的语气听不出温度。
“这……”
周耀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团长，这是在虎口里拔牙！”
“那就拔。“
李默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了周耀祖。
“这是什么？”
周耀祖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
昏黄的灯火下，他的视线落在纸上。
那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个都敲在他的眼球上。
歪把子轻机枪，五十挺。
三八式步枪，三百支。
南部十四式手枪，一百支。
九二式重机枪，十挺。
掷弹筒，二十具。
各式子弹，二十万发。
……
周耀祖握着纸的手抖得厉害。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默，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告诉赵老板，还有城里其他那些有骨气的商人。”
李默盯着他的眼睛，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我需要药品，粮食，所有能救命的东西。”
“他们出钱，出物资。”
“我，李默，用这些，跟他们换。”
“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全是我从鬼子手里缴获的。我孤狼用不完，与其让它们在仓库里生锈，不如换成救命的药，换成弟兄们嘴里的一口热饭。”
周耀祖的呼吸一下变得粗重滚烫。
这不是交易。
这是拿命在换命！
这是在拿枪炮给弟兄们铺一条活路！
这一批军火，要是拿出去卖，足够把整个南京城的药房都买下来！
“还有。”
李默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告诉他们，这笔买卖，我李默保了。”
“谁敢动他们一根汗毛，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二鬼子。”
“我，亲自登门拜访。“
“三天。”
李默伸出三根手指。
“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我要看到足够救活那一千多号弟兄的药品，送到城外。”
“办得到吗？“
周耀祖看着李默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看着他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一股滚烫的东西从他脚底板炸开，直冲天灵盖。
风险？
困难？
跟那上千条等着救命的弟兄比起来，算个屁！
他猛地挺直腰杆，双脚后跟用力一磕，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报告团长！”
“保证完成任务！“
李默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重新融入了地道的黑暗之中。
地窖里，只剩下周耀祖一个人。
他借着昏黄的油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手上那张军火清单，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张清单将在这座死城里，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