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的指尖在日记本边缘停顿了三秒。牛皮封面被岁月浸成深褐色，锁扣早就在搬家时弄丢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这是母亲去世后，她在樟木箱底层翻出来的东西，压在一件没穿过的红棉袄下面，像个被刻意藏起来的秘密。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没有日期，没有抬头，只有一幅用铅笔勾勒的简笔画：一个倾斜的Ω，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十字，笔触用力到几乎戳破纸背。画的旁边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是母亲林慧的笔迹，却透着说不出的仓促——孤儿院的孩子。
林悦的心跳漏了一拍。母亲在市福利院做过十年会计，这件事她知道，但母亲很少提工作上的事，更从没说过什么“孤儿院的孩子”与这个奇怪的符号有关。Ω是希腊字母，代表终末，也常出现在物理公式里，母亲一个学会计的，怎么会突然画这个？
她把整本日记翻完，再没找到其他线索。后面的内容都是寻常的生活记录，今天买了什么菜，林悦考试得了多少分，甚至还有几页织毛衣的花样。只有第一页的符号和那行字，像一块突兀的礁石，立在平静的水面上。
说不定是工作时记的代号？苏然叼着奶茶吸管，手指在手机上飞快地滑动，我帮你查了，Ω在福利机构里没什么特殊含义，倒是有些邪教组织会用类似符号……
别瞎猜。林悦打断她，把日记本推到苏然面前，“我妈不是那种人。
苏然是林悦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做记者的，对这种带着谜团的事情格外敏感。她放下奶茶，拿起日记本仔细端详：这十字画得很奇怪，不像十字星，倒像是医院的十字标记。你妈当年在福利院，有没有接触过医生？
林悦皱起眉。母亲的葬礼上，福利院的老同事都来了，她没听过谁提起医生。但苏然的话提醒了她，母亲去世前半年，有次夜里她起夜，听见母亲在客厅打电话，语气很激动，反复说当年的体检报告有问题”“不能就这么算了。当时她以为母亲是老糊涂了，现在想来，或许和这日记有关。去福利院问问？苏然提议，正好我最近在做社会组织的专题报道，能搭个顺风车。
市福利院在城郊的坡上，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白。院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姓赵，听说她们是来了解林慧当年的工作情况，热情地把她们领进办公室。小林啊，你妈可是个好人。赵院长给她们倒了茶，做事认真，心肠又软，当年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她，说林会计的口袋里总有糖。
林悦的眼眶有点发热：赵院长，我妈……她当年工作时，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比如，孩子失踪？赵院长的笑容僵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找到我妈一本日记，提到了孤儿院的孩子，还有个奇怪的符号。林悦把日记本递过去，您认识这个吗？
赵院长戴上老花镜，盯着那页纸看了很久，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放下日记本，从抽屉里翻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皮柜，里面堆满了泛黄的档案袋。
15年前，她抽出一个标着2008届”的档案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院里确实丢过一批孩子，七个，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五岁。林悦和苏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怎么会丢？苏然追问，报过警吗？
报了，但没查到任何线索。赵院长叹了口气，指尖划过档案袋上的名字，那天是周六，孩子们上午在院子里做游戏，中午午睡后，就发现少了七个。门窗都锁得好好的，值班的阿姨说没听到任何动静。警察查了三个月，没找到人，也没找到目击者，最后只能定性为走失。那本日记上的符号……林悦追问。
赵院长摇摇头：没见过。但那年春天，院里给孩子们做过一次全面体检，来的医生是市一院的，叫周明远。
周明远？”苏然猛地抬头，是不是那个心外科专家？去年还上过新闻，说他成功做了一台连体婴儿分离手术。
赵院长点头：就是他。当年他还是个年轻医生，院里经费紧张，他主动提出义务来给孩子们体检，大家都挺感激他的。林悦的心跳得更快了。母亲的电话里提到过体检报告，难道这批孩子的失踪和周明远有关？
离开福利院后，苏然立刻动用记者的人脉查周明远。资料显示，周明远今年45岁，是市一院心外科的学科带头人，履历光鲜，从无医疗事故记录，还常年资助贫困儿童，是媒体口中的仁心医生。
看起来不像坏人啊。苏然把打印出来的资料递给林悦，不过15年前他确实在市一院工作，而且那年春天，他的排班表上有三周时间是外出义诊，时间正好和福利院的体检对得上。
林悦盯着资料上周明远的照片，男人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笑容温和。她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会和孩子失踪案有关，但母亲的日记和赵院长的话又像两条线，牢牢地把他和那件事缠在了一起。我想去见见他。林悦说。
周明远的门诊很难约，苏然托了几层关系，才以专题采访的名义约到他。见面那天是周三下午，诊室里人不多，周明远刚看完一个病人，摘下听诊器，看向她们时，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温和。苏记者想了解什么？他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苏然按照事先说好的，先聊了些他的工作和公益活动，周明远应对自如，谈吐得体。聊到一半，苏然话锋一转：周医生，您15年前去过市福利院做义诊吧？
周明远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笑了：记不太清了，年头太久了。我每年都会去不少地方义诊，福利院应该去过。听说那年福利院丢了七个孩子，您知道这件事吗？林悦忍不住开口。
周明远的眼神沉了沉，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好像有印象，当时警察还来医院问过情况，我配合做了笔录。不过我只是去做体检，和孩子们接触不多，没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
体检报告还在吗？林悦追问，我母亲当年是福利院的会计，她好像对那份报告很在意。周明远放下水杯，镜片后的眼睛看向林悦，带着审视：你是？
我是林慧的女儿，林悦。周明远的表情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说：体检报告按规定要存档，但时间太久，可能早就销毁了。而且林会计当年也没向我问过报告的事，或许是你记错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林悦看着他，突然觉得那温和的笑容背后，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深不见底。
离开医院时，苏然拍了拍林悦的背：他肯定有问题，提到你妈时，他的手在桌子底下攥紧了。
林悦没说话，她的注意力被诊室门口的一个标志吸引了——那是市一院的心外科logo，一个简化的心脏图案，旁边竟有个小小的Ω符号。你看那个。她拉了拉苏然。苏然抬头，愣了一下：这医院的logo怎么会有Ω？
她们去问导诊台的护士，护士说这是心外科前年换的新logo，周主任亲自设计的，说是代表心脏的终末与新生。林悦的心沉了下去。母亲日记里的Ω，和周明远设计的logo，难道只是巧合？
晚上，林悦在家翻母亲的旧物，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衣柜最底层，她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钥匙就挂在盒子的把手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汇款单，收款方都是同一个名字——李娟，汇款地址是邻市的一个小镇。
汇款单的日期从15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一直持续到母亲去世前一个月。金额不多，每次都是五百块。林悦从没听过母亲提起这个名字，李娟是谁？
她按汇款单上的地址查过去，李娟住在邻市青溪镇，是个寡妇，丈夫十年前车祸去世了，家里只有她和一个儿子。
周末，林悦和苏然开车去了青溪镇。那是个依山傍水的小镇，石板路两旁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她们按照地址找到李娟家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咳嗽声。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面色憔悴，看见她们，眼神里带着警惕：你们找谁？
请问是李娟女士吗？林悦拿出汇款单的复印件，我们是林慧的女儿，想问问您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李娟看到汇款单，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吓到了：我不认识什么林慧，你们找错人了。
她转身就要关门，苏然连忙拦住：李女士，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查清15年前福利院孩子失踪的事，那些孩子里，是不是有您的亲人？
李娟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打开门，让她们进去。屋里很暗，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墙上挂着一张男孩的照片，七八岁的样子，笑得很灿烂。那是我儿子，小宇。李娟指着照片，声音哽咽，15年前，他在福利院丢了。
李娟说，当年她因为丈夫病重，没钱抚养孩子，只好把小宇送到福利院，想着等条件好了再接回来。没想到才过了半年，就接到福利院的电话，说孩子丢了。她疯了一样找了很久，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一笔汇款，附言里只写着‘对不起’。李娟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和林悦手里一样的汇款单，一开始我不知道是谁寄的，直到三年前，我去市里办事，在医院门口看到了林慧女士。她看到我，眼神很复杂，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钱，还有一张小宇的照片，是他在福利院时拍的。
林悦愣住了：我妈没跟你说什么吗？她说，小宇还活着，让我耐心等。李娟抹了把眼泪，但她不肯说小宇在哪里，也不肯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追问她，她就只是哭，说她有苦衷。
从李娟家出来，林悦的心情很沉重。母亲显然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知道孩子的下落，但她为什么不说？那个Ω符号，到底代表着什么？
苏然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查青溪镇的资料：你看，青溪镇旁边有个废弃的疗养院，文革时期建的，后来因为发生过医疗事故，一直空着。15年前，那里归市一院管。林悦的心猛地一跳：周明远当时在市一院，他会不会和那个疗养院有关？
她们决定去疗养院看看。废弃的疗养院在山坳里，围墙斑驳，铁门锈得打不开。她们绕到后面，从一个破洞钻了进去。
院子里长满了齐腰高的杂草，教学楼的窗户大多碎了，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响声。苏然拿出手电筒，照着墙上的标语，救死扶伤四个字已经模糊不清。这里阴森森的。苏然拉着林悦的胳膊，你说当年的孩子会不会被藏在这里？
林悦没说话，她的目光被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吸引了。那扇门是关着的，和其他敞开的房门不一样。她们走过去，发现门锁是新换的。苏然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就在这时，林悦看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牌，上面刻着一个符号——Ω。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了。找东西撬门。苏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她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门撬开，里面一片漆黑。苏然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房间，林悦的心跳骤然加速——墙上贴满了照片，都是孩子的照片，有男有女，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其中一张，正是李娟儿子小宇的照片。
照片下面有编号，从01到07，正好七个孩子。每个编号旁边都写着一行字：匹配成功，2008.6.15。2008年6月15日，正是赵院长说的孩子失踪的那天。
匹配什么？苏然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些孩子……难道是被当成了实验品？房间的角落里有个铁柜，锁着。林悦想起母亲那个铁盒子里的钥匙，试着插进去，竟然打开了。
柜子里放着七个档案袋，和福利院的那个一样，每个袋子上都写着孩子的名字。林悦打开小宇的档案袋，里面有体检报告，还有几张ct片，最下面是一张手术同意书，签名处是周明远，日期是2008年6月16日。
他们被做了手术？苏然捂住嘴，周明远是心外科医生，难道……林悦翻到体检报告的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心脏配型成功，旁边画着一个小小的Ω符号，和母亲日记里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苏然关掉手电筒，拉着林悦躲到铁柜后面。门被推开了，手电筒的光柱扫进来。林悦从缝隙里看出去，是周明远，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这批孩子恢复得不错，下周安排他们转去新的疗养点。周明远的声音很平静，别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那个林慧的女儿，她最近在查这件事。周主任，当年林慧既然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报警？另一个男人问。
她不敢。周明远冷笑一声，她帮我改了福利院的账目，把孩子们的伙食费挪去做了手术经费，她也是同谋。那个Ω符号，是我们约定的记号，代表手术成功，没想到她竟然记在了日记里。林悦的大脑一片空白。母亲竟然参与了这件事？
那七个孩子的父母，都以为孩子失踪了，其实他们都活着，只是换了心脏，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做了移植。周明远继续说，林慧当年发现了真相，想报警，被我拦住了。我告诉她，只要她配合，我就保证孩子们的安全，每个月给他们的家人寄钱。她心软，答应了，但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里，最后抑郁成疾……
后面的话，林悦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浑身发冷，母亲日记里的符号，那些汇款单，深夜的电话，原来都藏着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相。母亲不是坏人，她只是被胁迫，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那些孩子。
苏然悄悄拿出手机，按下了录音键。周明远和那个男人检查了一下房间，锁上门离开了。林悦和苏然从铁柜后面出来，两人的脸色都惨白。
我们报警吧。苏然的声音在发抖。 林悦点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看着墙上小宇的照片，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画那个Ω，那不是终末，而是她在绝望中为孩子们留下的希望——终有一天，真相会大白。
警车的笛声在山坳里响起时，林悦拿出母亲的日记，轻轻抚摸着第一页的符号。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户照进来，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母亲温柔的目光。她知道，这不是结束。找到那些孩子，让他们回到父母身边，才是对母亲最好的告慰。而那个倾斜的Ω，终将被扶正，成为正义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