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的屯子，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捂得严严实实。大雪节气，名副其实。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抽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像无数饥饿的蚕在啃噬桑叶。屯东头老关家的土炕烧得滚烫，窗户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霜花，隔绝了外面的酷寒。屋子里弥漫着水汽、豆腥气和柴火烟混合的暖烘烘的气息。
关大娘佝偻着腰，正从堂屋角落一口半人高的粗陶缸里往外捞东西。缸里是昨晚压好的豆腐，浸在冰凉的井水里。她布满老茧的手捞起一方方雪白、颤巍巍的水豆腐，小心地放在铺着干净笼布的柳条筐里。筐子旁边，放着一盆清澈见底的凉水——这水可不一般，是儿子关山特意从南方带回来的，说是武夷山深处古茶树下涌出的泉水，清冽甘甜，带着山野的灵气。
“娘，用这水点豆腐，真能成？”关山蹲在灶膛前添柴火，橘红的火光映着他憨厚的脸。灶上大铁锅里的水已经滚开，蒸汽顶得木锅盖噗噗作响。
“祖宗传下的法子，错不了。”关大娘声音沙哑却笃定。她将切好的豆腐块小心地浸入那盆武夷山泉水中，泉水瞬间包裹了温热的豆腐。接着，她端起筐子，掀开堂屋厚重的棉门帘，一股刺骨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卷起地上的浮雪。关大娘打了个寒噤，快步走到院子里早已备好的石条案前。石案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她麻利地将浸了泉水的豆腐块一块块取出，稳稳地摆放在冰冷的石案雪面上。
“滋啦——”
豆腐块接触冰雪的瞬间，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热铁淬水般的声音。滚烫的豆腐与极寒的冰雪猛烈交锋！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又被寒风瞬间撕碎、卷走。
关大娘和关山紧盯着那些豆腐块。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豆腐内部的水分开始急速凝结！无数细小的冰晶，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柔软的豆腐内部疯狂生长、蔓延、构型！
仅仅过了十几分钟，石案上的豆腐块就彻底变了模样。它们不再是温软的白色方块，而是变成了半透明的、内部布满无数复杂孔洞的冰晶艺术品！松花江畔最寻常不过的冻豆腐，此刻在武夷山泉水的激发和东北酷寒的雕琢下，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奇异形态。
关山凑近了看，冻豆腐内部那些纵横交错的冰晶网络，在雪地反射的微光下，竟然散发出一种极其幽暗深邃的、如同宇宙深空般的底色！冰晶构成的“骨架”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形成了一种庞大、精密、充满几何美感的网状结构，像极了电视里科学家们展示的、由无数星系和暗物质构成的“宇宙网”模型！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宇宙网的无数“节点”孔隙之间，竟有点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淡金色光点在无声地游动、穿梭！
这些光点的运动轨迹玄奥而灵动。它们时而汇聚成勺形，时而排列成斗状，时而勾勒出展翅的飞鸟，时而组成威严的天神轮廓……关山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他小时候跟着屯里老人唱过《步天歌》，那些口耳相传的星宿形象瞬间在他脑海里复活——北斗七星！南斗六星！昴宿星团！牛郎织女！二十八宿的虚影，竟在这方寸之间的冻豆腐冰晶宇宙网中，被这些游动的光点清晰地演绎出来！
“娘……你看！这……这是星图！”关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指着冻豆腐，激动得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和踩雪的咯吱声。王铁柱裹着一件厚重的旧军大衣，顶着满头满肩的雪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柱子哥！快看！”关山像见了救星，一把拉住王铁柱的胳膊，把他拽到石案前。
王铁柱黧黑的脸上还带着长途开车的疲惫，但当他看清石案上那几块冻豆腐内部游动的星图时，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如同发现了绝世宝矿！他二话不说，迅速从随身的保温箱里取出一个特制的、由液氮冷却的超低温金属托盘。那托盘表面蚀刻着与哈市刀具厂淬火钢锭上同源的《考工记》云纹。
“小心点！别碰散了！”王铁柱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示意关山帮忙。两人屏住呼吸，用特制的低温镊子，极其小心地将一块内部光点最为活跃的冻豆腐，转移到了冰冷的金属托盘上。
“嘶——！”
冻豆腐接触超低温托盘的瞬间，内部游动的金色光点猛地一滞！紧接着，整个冰晶结构内部幽暗的宇宙网背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扭曲、重组！
那些代表星官的光点瞬间熄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小而清晰的、如同血管脉络般分布的橙红色线条！这些线条在冰晶中勾勒出一幅全新的三维立体图像——一个被厚达数公里的冰壳严密包裹的星球！冰壳之下，是幽暗深邃的液态海洋。最令人震惊的是，在冰海深处，几个巨大的、散发着橙红色光芒的“热源点”清晰可见！它们如同跳动的心脏，散发出磅礴的热量，在冰冷的深海中形成巨大的热羽流，向上冲击着厚重的冰盖！其中一个最大的热源点，其精确坐标与数月前南海钻井平台声呐捕捉到的鲸歌图谱、格陵兰冰穹下金线贯穿点、渤海沉船菌群脉动点……完全重合！木卫二！
“老天爷……冰底下真有火……”关山喃喃自语，被这超越想象的景象彻底震住了。
王铁柱的心脏狂跳，他立刻将托盘连同那幅冰海热源图冻豆腐，置入一个连接着高速信息传输设备的液氮超低温保存箱中。数据流瞬间加密，飞向数千公里之外的漠河。
漠河，“天眼”阵列边缘的一座小型移动式射电望远镜旁。
风雪比松花江畔更加狂暴。李天枢裹着几乎能覆盖全身的白色防寒服，像一尊雪雕般站在呼啸的寒风中，只有面罩后那双清澈的眼眸熠熠生辉。他面前的接收终端屏幕上，刚刚收到了来自东北屯子的加密数据包——冻豆腐冰晶中的木卫二冰海热源图。
“馈源支架温度？”李天枢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器传出，平静无波。
“-196.5c，稳定！”观测员的声音在风噪中有些失真。
李天枢微微颔首。这个温度，与王铁柱淬火钢锭产生异变时的温度、与李玄策怀表停摆时的地磁波动温度、与格陵兰冰穹下心火点燃的温度……再次形成微妙的重叠。他闭上眼，指尖在冰冷的操作面板上拂过，仿佛能触摸到那来自冰海深处的磅礴热流。他迅速调整着面前这台小型射电望远镜的指向和接收频率，将其精准地对准了屏幕热源图上最大的那个橙红色光点——木卫二冰海深处那个神秘热源！
巨大的天线在风雪中缓缓转动，无声地收集着来自亿万里外、穿透无尽虚空和厚厚冰层的微弱信号。主屏幕上，代表宇宙背景噪音的杂乱波纹疯狂跳动。
李天枢的耳垂微微动了一下。常人无法感知的、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脉冲信号，如同深海之下的鲸歌，穿透了狂暴的风雪和仪器的嗡鸣，直接传入他的意识深处。这信号的频率和模式……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生命源头的韵律感。
他睁开眼，白皙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输入一串指令。屏幕上那复杂的频谱瀑布流瞬间被抽离、纯化，一个由独特脉冲构成的信号序列被提取出来。旁边的AI算法开始飞速运转，试图将其翻译成可理解的文字或图像。
然而，算法给出的结果却是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冰冷的逻辑无法解读这来自异星深海的“生命之歌”。
李天枢的嘴角却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他没有依赖算法，而是再次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信号的韵律之中。祖父书房里弥漫的黄芪药香、父亲诵读《黄庭经》时的悠长语调、母亲银针下流淌的生命金线……这些记忆深处的温暖碎片与那冰冷遥远的信号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他的指尖悬在回车键上，心中默念的并非程序指令，而是《黄庭经》中描述脏腑运行、天地交感的古老经文。就在心神与经文韵律完全契合的刹那，他按下了回车！
屏幕上的乱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由那脉冲信号直接转化而成的、古朴苍劲的篆体文字：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这是《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中的诗句！描绘的正是天地剧变、沧海桑田的恐怖景象！此刻，由木卫二冰海深处神秘热源发出的信号，竟被解读为对地球气候灾难的古老预言！
风雪更急了，如同天地发出的悲鸣。李天枢站在狂暴的风雪中，凝视着屏幕上那冰冷的、来自异星的灾难箴言。冻豆腐冰晶里游动的星官光点，化作了冰海深处的致命热源；射电信号跨越时空，译出了先民对剧变的警世恒言。宇宙的网，早已将地球与那遥远的冰封世界悄然连接，而灾难的潮音，正从星海深处，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