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黑龙江漠河，已然褪去了盛夏的燥热。原始森林深处，空气清冽得如同刚刚融化的雪水，吸一口，带着松针、苔藓和万年冻土的独特气息，直沁心脾。参天古木的浓密树冠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只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李天枢裹着一件厚实的冲锋衣，跟在父亲李玄策和祖父李长庚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铺满厚厚腐殖层和苔藓的松软地面上。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大病初愈后的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像两颗被寒泉洗过的黑曜石，警惕而好奇地打量着这片仿佛被时光遗忘的秘境。
他们的目的地，是密林深处一个罕为人知的古老冰洞。洞口被虬结的树根和茂密的灌木半掩着，像大地一道隐秘的伤疤。拨开垂挂的藤蔓，一股远比林间空气更加凛冽、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寒气，混杂着岩石和亘古不化的坚冰的气息，扑面而来，激得人瞬间打了个寒颤。洞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呈现出奇异幽蓝色的冰层，光线在冰晶间折射、散射，将整个入口映照得如同水晶宫般光怪陆离。洞口上方，几片锈迹斑斑、造型粗犷的金属零件被一根坚韧的藤蔓串联着，悬挂在风中。风吹过，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农机残骸相互碰撞，发出沉闷而孤寂的“叮当”声，如同古老萨满摇动的法器，在这寂静的林海中回荡。
“爷爷，这风铃…声音好怪。”李天枢仰头看着那串奇特的“风铃”，声音还带着点虚弱的沙哑。
李长庚停下脚步，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一块边缘已经磨得圆润的齿轮状零件，金属冰冷的触感传来。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锈迹，看到了更遥远的景象：“是‘老毛子’那边的农机零件。早些年，隔着江，两边的人有时会互相帮把手，坏了机器，拆个零件救急也是常事。这声音，听着生硬，可也是这片土地邻里间留下的声响。”他的话语很轻，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平静，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的敏感字眼，只留下民间最朴素的交流印记。
越往冰洞深处走，光线越暗，寒气也越重。手电的光柱刺破黑暗，照在两侧和头顶的冰壁上。那些冰层并非纯净透明，内部冻结着无数细密的气泡、沉积的矿物纹路，甚至还有远古时期被封存的植物残骸，在光线下折射出梦幻迷离的光彩，宛如凝固的星河。洞顶垂下无数长短不一的冰锥，尖端正缓缓凝聚着水珠，滴落下来，在寂静的洞穴里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嘀嗒”声，如同大地缓慢的心跳。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李天枢猛地停下了脚步，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他抬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色在幽蓝的冰光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
“天枢？”李玄策立刻察觉儿子的异样，一步上前扶住他略显单薄的肩膀。掌心传来少年身体细微的颤抖，那是一种源自精神深处的悸动。
“爸…冷…好冷…”李天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身体的寒冷，而是某种来自精神层面的巨大寒意侵袭，“不是这里的冷…是…是海那边的冷…波罗的海…底下…有东西…在翻身…”他猛地抬起头，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瞳孔深处倒映着并非眼前的冰壁，而是汹涌的暗流和扭曲的、非现实的景象——一条庞大无匹、被亿万载玄冰封印的巨龙，正在幽暗的海底深渊中痛苦地扭动身躯，每一次挣扎都引发着地壳的哀鸣！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挣脱父亲的手，踉跄着扑到旁边一面相对平整的冰壁前。没有画笔，没有颜料，他颤抖着从冲锋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金属小罐——那是母亲方清墨实验室最新合成的、用于特殊电磁屏蔽涂层的材料样本，其中含有前些日子突破性研发的钯金替代合金粉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银色光泽。
李天枢拧开盖子，也顾不上寒冷，直接用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蘸取那冰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膏状物，狠狠地抹在沁骨的冰壁上！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近乎癫狂。指尖在冰面上划过、涂抹、按压，发出“沙沙”的声响。暗银色的膏体在幽蓝的冰面上迅速蔓延、冻结，勾勒出扭曲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巨大的、覆盖着冰晶鳞片的龙躯，狰狞昂起的头颅，喷吐着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极寒吐息！特别是那张开的巨口，尖锐的獠牙仿佛要刺破冰壁，择人而噬！整幅画散发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狂暴力量感。
“冰龙…它在翻身…在底下…好痛…它在发怒！”李天枢一边画，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吼，额角青筋隐现，汗水混合着冰壁的寒气凝结在他光洁的额头上。那暗银色的冰龙画，仿佛是他感知到的、遥远海域下那恐怖存在的直接投射。
就在冰龙巨口最后一颗獠牙被描绘完成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如同玉磬断裂，在寂静的冰洞中突兀地响起！
声音来自洞顶！
李玄策和李长庚猛地抬头，手电光束瞬间聚焦！
只见洞顶一根足有成人手臂粗细、悬挂在冰龙画正上方的巨大冰锥，毫无征兆地从根部断裂！那断裂面光滑如镜，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瞬间斩断！
断裂的冰锥如同沉睡万年的巨龙终于崩落的獠牙，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笔直地、迅猛地朝着下方李天枢的头顶坠落！尖锐的锥尖在幽光中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天枢！”李玄策肝胆俱裂，嘶吼声在冰洞中炸响！他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道离弦之箭猛扑过去，要将儿子推开！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冰锥下坠的轨迹刚刚形成、距离李天枢头顶尚有数米之遥的刹那，李长庚动了！他没有去推人，而是闪电般探手入怀，掏出一块黄铜外壳、表面布满细小划痕的老式怀表。那怀表样式古朴，沉甸甸的，是李玄策在他回国那年，用他当年在防汛站使用过的第一根水位标尺上拆下的耐蚀合金零件亲手打磨、组装的礼物。
李长庚拇指用力一按表冠侧面的隐蔽按钮，“啪嗒”一声轻响，表盖并未弹开，表盘上的玻璃盖却瞬间变得如同投影屏幕般通透！表盘内部精密的齿轮结构在机关作用下骤然改变角度，一束极其凝聚、带着奇异淡金色光晕的扇形光束猛地从表盘中心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打在正在坠落的巨大冰锥之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束淡金色的扇形光晕并未击碎冰锥，而是如同无形的刻刀，又似精准的扫描仪，瞬间“拓印”过冰锥的整个表面！光束扫过的刹那，冰锥下坠的速度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微微阻滞了一瞬，同时，在冰锥晶莹的锥体内部，清晰地浮现出一幅极其复杂的动态光影图案！
那图案由无数细小的齿轮、连杆和喷射的火焰线条构成，赫然是明代军事典籍《武备志》中记载的、世界上最早的二级火箭——“火龙出水”的精密结构透视图！金色的光影在冰锥内部流转、燃烧，仿佛那条古老火龙的精魄被瞬间唤醒，附着在这坠落的冰之獠牙上！
这短暂的光影闪现和速度迟滞，为李玄策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零点几秒！他一把将还在冰壁前因预知冲击而失神的儿子狠狠拽入怀中，抱着他顺势向侧后方翻滚！
轰——！
巨大的冰锥擦着他们的衣角，狠狠砸落在李天枢刚刚站立的位置！坚硬的冻土地面被砸出一个深坑，冰锥自身也瞬间崩裂成无数大小不一的碎块，晶莹的冰屑混合着冻土四散飞溅！那“火龙出水”的金色光影在撞击的瞬间如同破碎的星辰，骤然熄灭消散。
洞内死寂，只有冰屑簌簌落下的声音和李玄策父子急促的喘息声。
“天枢！没事吧？”李玄策顾不得自己身上沾满的泥土和冰屑，双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肩膀，上下查看，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李天枢似乎刚从剧烈的精神冲击中缓过神来，茫然地摇摇头，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堆碎裂的冰锥残骸，又猛地抬头看向洞顶那个光滑的断口，脸色惨白：“冰龙…它的牙…掉下来了…在波罗的海…很快…就要掉了…”
李长庚缓缓收起那枚神奇的怀表，黄铜表壳在幽暗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没有立即回应孙子的话，而是快步走到那堆冰锥碎片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怀表背面紧贴在一块较大的、内部似乎还残留着微弱能量波动的碎冰上。
怀表内部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精密钟表上弦般的“嗡嗡”声。几秒钟后，李长庚将怀表抬起，对着旁边一处相对平坦的冰面。表盘玻璃上，淡金色的光晕再次亮起，但这次不再是扇形光束，而是投射出一片快速流动、变幻的复杂数据流影像！那影像并非现代计算机的数码字符，而是由无数细小的、不断变化的《周髀算经》中的古算筹符号、星象标记以及复杂的地震波频谱图交织而成！
金色的数据流如同有生命的溪水，流淌在光滑的冰面上。它们并非静止，而是迅速汇聚、凝结，自动排列组合！转眼间，一个清晰的、由纯粹光影构成的庞大阵型出现在冰面之上！
那是由无数代表舰艇的光点组成的攻击编队！航向、队形、甚至隐约可见的舰种轮廓（虽然做了抽象处理），都清晰地指向一个名字——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近期在波罗的海区域举行的大规模海上演习舰队！
“人为地震波！”李长庚苍老而斩钉截铁的声音在冰洞中回荡，带着洞穿迷雾的锐利，他指着冰面上那由算筹和星象构成的舰队光影，“《周髀算经》有云：‘地气发则雷动’。这冰锥断裂前的次声波共振频率，与那冰龙画颜料中合金粉末记录的异常地磁扰动完全耦合！这绝非自然冰融断裂！这是高度模拟地质活动频率的人为定向能冲击波！目标——”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冰面舰队光影的核心位置，“直指深埋海底、输送能源的‘巨龙’筋骨！”
三天后。
李玄策的书房内，檀香袅袅。他正伏案研究着一份关于古预言与地脉能量的分析报告。李天枢安静地坐在窗边的阳光里，翻看着一本厚重的《山海经》图册，指尖描绘着那些上古异兽的轮廓。
突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李长庚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走了进来，脸色凝重如铁。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屏幕转向李玄策父子。
屏幕上，是国际新闻的紧急插播画面。醒目的标题触目惊心：“波罗的海突发重大事件！北溪能源管道发生不明原因剧烈爆炸！多条管线严重受损！”
画面切换，从空中俯拍的镜头显示，原本平静的波罗的海海面上，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翻涌着白色浪花和可疑浑浊物的漩涡区域！如同大海被无形的巨刃狠狠撕裂，露出了狰狞的伤口！巨大的气泡不断从海底翻涌上来，破裂，仿佛那条被李天枢“看见”的冰封巨龙，在海底发出了痛苦而愤怒的咆哮！
李天枢手中的《山海经》“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他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片翻腾的死亡漩涡，小脸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喃喃道：“冰龙的牙…真的…掉下来了…” 那巨大漩涡的形状，与他三日前在漠河冰壁上用颤抖的手指画出的、喷吐寒息的巨龙巨口，何其相似！
李玄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秋日里依旧苍翠的庭院，阳光和煦。然而，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万水千山，看到了那片正在泄漏宝贵能源、也泄漏着阴谋与动荡的冰冷海域。他的背影挺直如松，沉默着，像一座积蓄着风暴的山岳。窗玻璃上，隐约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洞悉了灾难源头却暂时无法言明的沉重与锐利。冰洞中那投影在冰面上的、由算筹和星象组成的北约舰队光影，此刻正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
书房里一片沉寂，只有新闻画面中海浪翻涌的呜咽声，如同遥远冰龙垂死的哀鸣。李长庚默默走到孙子身边，捡起掉落的《山海经》，粗糙的大手轻轻按在少年单薄的肩头。那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是无声的慰藉，也是风暴将至时，家族血脉相连的锚点。冰洞深处，仿佛传来一声跨越时空的、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