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蝉鸣已经连成一片，像拧开的水龙头关不住，热辣辣地灌进教室。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切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粉笔灰在光里跳舞，混着汗水的味道，把空气烘得黏糊糊的。林溪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沾着点铅笔灰——她刚画完老钢琴的琴槌，黑檀木的纹理被她描了三遍，每道纹路都带着细微的弧度，像被无数次指尖触碰过的痕迹。正琢磨着该给音符翅膀加几处阴影，就听见苏晓晓的声音像颗冰镇梅子糖，“咚”地砸进闷热的空气里。
“紧急集合！”苏晓晓抱着三杯奶茶冲进教室，粉色塑料袋摩擦的“沙沙”声惊飞了窗外电线上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香樟树梢，带落几片嫩绿色的叶子。她把一杯珍珠奶茶“啪”地拍在林溪桌上，杯壁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来，在桌面上蜿蜒成小溪，溅在画本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像朵突然绽放的小乌云。“另一杯给江翊，”她用下巴指了指斜前方的座位，马尾辫甩动时，发尾的草莓发卡晃得人眼花，“我特意加了双倍珍珠，上次躲在香樟树后，听见他跟陆知行说，珍珠嚼着像弹珠，适合思考问题时磨时间。”
林溪捏着冰凉的奶茶杯，塑料外壳上的水珠沾湿了指尖，凉意顺着血管爬上来，却没能压下耳根的热。她偷偷瞥了眼斜前方的江翊，他正低头演算物理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道道残影，把“F浮=p液gV排”写得工工整整，连“g”的斜钩都带着相同的弧度。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晃动，像停着只小蝴蝶。自从上次小组讨论冷场后，他们明明默契更深了——她画香樟叶的脉络时，他会提前在笔记本上标好“约7条主脉，叶缘有细锯齿，嫩叶带红晕”；他写“1990年代操场翻新”时，她会在旁边画个举着铁锹的小人，铁锹上还沾着土，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帆布鞋——可面对面说话时，还是会像被施了定身咒，话到嘴边又缩回去，只剩下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说悄悄话。
“还愣着干嘛？”苏晓晓用胳膊肘撞了撞她，草莓发卡蹭着林溪的校服袖子，留下点淡淡的香氛味，“快送过去啊！这可是我托张昊在巷口那家‘老地方’排队买的‘夏日限定’，芒果味的珍珠，老板娘说要煮够十八分钟才够q。”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据说喝了能打通任督二脉，让你们讨论时再也不冷场——我称之为‘奶茶破冰法’！”
林溪抱着奶茶站起来，塑料杯在手里微微发烫，大概是被掌心的温度焐的。她走到江翊桌旁时，他正好算完一道浮力题，笔尖在“0.8N”后面画了个小小的对勾，勾尖带着点俏皮的弧度。抬头的瞬间，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两滴落进清水的墨，在空气里慢慢晕开。“苏晓晓……给你的。”她把奶茶往他桌上一放，转身就想走，校服衣角却被桌角的铁皮轻轻勾了下，发出“刺啦”一声轻响。
“等一下。”江翊的指尖碰了碰杯壁，水珠沾在他的指腹上，像颗透明的珍珠。他的目光落在林溪摊开的画本上，老钢琴的琴槌上有层淡淡的灰影，“你画的琴槌阴影，是不是参考了上周物理课的光影实验？”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教室里的安静，“和凸透镜成像原理一样，光源在左上方，暗部就该在右下方，你画反了一点点。”他边说边伸出手指，在画本上空虚虚地划了道弧线，指尖离纸面只有半厘米，带着小心翼翼的距离。
林溪愣了愣，才想起上周物理课确实做过光影实验。李老师用手电筒照木块，让大家画阴影分布，她当时觉得无聊，在笔记本上画了光路图，画得乱七八糟，光线像团乱麻，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嗯，”她点点头，声音比平时大了点，指尖下意识地去擦画错的阴影，橡皮蹭过纸面，留下淡淡的白痕，“刚才没注意，这样改过来，是不是更立体？像能听见琴键响。”
“确实，”江翊拧开奶茶盖，抽出根吸管插进去，吸管穿过奶泡时发出“啵”的轻响。他把杯子转了个方向，让吸管朝向林溪，推到她面前，“你要不要尝一口？芒果味的珍珠，很q。”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像触电似的同时缩回手，吸管却稳稳地立在奶茶里，像根小小的标杆，在奶泡上投下细细的影子。
林溪低头咬着吸管，芒果味的珍珠滑进喉咙，甜丝丝的，带着点果酸，把闷热带来的烦躁冲散了大半。她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尖叫，转头看见苏晓晓正拽着陆知行的胳膊，脸都快贴到窗户玻璃上了，鼻尖压得扁扁的：“你看你看！有进展！他们居然讨论起光影了！比上次冷场强一百倍！”陆知行举着他哥的旧相机，镜头对准他们，“咔嚓”一声拍下这幕。相机屏幕里的林溪正低头咬着吸管，脸颊微微鼓起，像只藏食的小松鼠；江翊的目光落在她的画本上，嘴角微微扬着，像被奶茶的甜味浸软了，连睫毛的影子都带着笑意。
午休时，小组讨论改在了图书馆。老槐树下的长桌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木纹里还留着去年刻下的棋盘格。林溪刚把画本摊开，苏晓晓就抱着笔记本杀了过来，身后跟着啃着绿豆冰棍的陆知行，冰棍水顺着他的手腕滴下来，在地上画了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像条贪吃的小蛇。“我来提供素材！”苏晓晓把一摞采访笔记拍在桌上，最上面一页贴着片干桂花，金黄色的，像被阳光晒透了，边缘带着点褐色的焦痕，“这是周老师给的，她说当年总把桂花撒在老钢琴上，琴盖一打开，香气能飘满整个音乐教室。”她捻起几片桂花，眼神亮晶晶的，“泡在奶茶里肯定巨香，你们试试？”
江翊刚要开口说“图书馆不让吃东西”，就见苏晓晓已经把桂花撒进林溪的奶茶杯。金黄色的花瓣浮在奶泡上，像撒了把星星，甜香瞬间漫开来，混着图书馆的旧书味——那是种纸张泛黄的油墨香，带着岁月的温度——意外地好闻。“你看，”她指着杯里的桂花，语气像发现了新大陆，“老钢琴配桂花，奶茶配你们俩——都是绝配！”说完冲陆知行使了个眼色，两人像两只偷腥的猫，踮着脚溜得比兔子还快，只留下句“我们去采访教导主任，问问他年轻时有没有用‘破冰法’追过姑娘，不打扰你们‘破冰’”，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空气里飘着桂花混着奶茶的甜香，林溪用吸管戳着杯里的珍珠，芒果味的珠子在杯底滚来滚去，撞得杯壁“咚咚”轻响。突然听见江翊说：“其实……上次冷场时，我在想怎么画你跳房子的样子。”他翻开自己的浅灰色笔记本，纸页间夹着片香樟叶，叶脉清晰得像幅地图。里面果然有个半成品：灰砖走廊里，扎马尾辫的小人单脚站在“3”号格子里，辫子上的草莓发卡闪着光，旁边用铅笔标着“缺背景：麻袋片的纹路，周老师说有交叉绳结，冬天会铺在走廊防摔”。
林溪的心像被珍珠弹了下，酥酥的，麻麻的，像有只小蝴蝶在胸腔里扑腾。她拿起铅笔，在麻袋片的位置画了几道交错的纹路，又用橡皮轻轻擦出点白絮：“周老师说麻袋片是装过棉花的，里面总沾着淡淡的白絮，冬天摸起来暖暖的，踩上去像踩在云朵上。”画着画着，笔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背，留下道浅浅的灰痕，像条迷你香樟叶的叶脉，带着点铅笔的涩感。
江翊没擦掉，反而从笔袋里掏出支绿色铅笔，笔尖细细的，在灰痕旁边画了片小小的叶子，叶尖还带着点卷曲，像被风吹过的样子：“这样就像香樟树的影子落在手上了。”他的声音很轻，混着窗外的蝉鸣和风吹槐树叶的“沙沙”声，像首没谱的歌，温柔得让人想闭上眼睛。
讨论渐渐顺畅起来，像被奶茶泡软了似的，再没有之前的紧绷。说到“2000年代塑胶跑道”时，林溪画了个摔在跑道上的男孩，膝盖上贴着创可贴，旁边写着“陆知行说他哥当年总在这摔跤，创可贴贴满了膝盖，体育老师都认识他了”；江翊就在旁边补了句“现在跑道弹性好，摔了也不疼”，还画了个举着冰淇淋的小人，创可贴被他改成了草莓图案，红得发亮，和林溪的发卡一个色，连上面的白色圆点都一样多。说到“现在的香樟树”时，林溪画了两个小人坐在树下，手里各举着半杯奶茶，杯沿碰在一起，像在干杯，其中一个小人的马尾辫上，别着颗草莓发卡；江翊就在树洞里画了只三花猫，正伸出舌头舔滴下来的奶茶渍，项圈上的草莓吊坠闪着光，和林溪今天戴的发卡一模一样，连吊坠背面的小缺口都画得清清楚楚。
“你看！”林溪突然指着画，眼睛亮闪闪的，像落了星星，“我们现在讨论，再也不冷场了！”
江翊的目光落在两个碰在一起的奶茶杯上，耳尖悄悄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彩：“可能是……奶茶起作用了。”他把自己没喝完的奶茶推过来，杯里还剩大半杯珍珠，颗颗圆润饱满，“珍珠分你一半，苏晓晓说的‘破冰法’，好像真的有用。”
傍晚收作业时，苏晓晓特意跑来检查“破冰成果”。她抢过林溪的画本翻到香樟树那页，突然指着树洞里的猫尖叫，声音差点震碎图书馆的玻璃：“这猫项圈上的草莓，和林溪发卡上的一模一样！连草莓籽的位置都一样！江翊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观察了一百遍？”她凑近画本，鼻尖快碰到纸面，“你看这颗歪掉的籽，林溪发卡上就有！”
江翊没否认，只是把空奶茶杯扔进垃圾桶，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手指滴下来，落在地上，像串没说出口的省略号。林溪看着画本上碰在一起的奶茶杯，突然明白苏晓晓的“奶茶破冰法”根本不是靠奶茶——是有人借着奶茶的甜味，把藏在心里的话，一点点说了出来，像杯底的珍珠，慢慢浮出水面，再也藏不住了。那些说不出口的在意，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关注，都借着芒果珍珠的甜，桂花的香，悄悄说了出来。
晚自习前，林溪去储物柜拿课本时，发现里面多了张画。画在张半透明的描图纸上，能隐约看见后面的课程表，“数学”两个字被画了只吐舌头的小猫。画上是两杯奶茶依偎在香樟树下，杯身上用铅笔写着小小的“L”和“J”，字母旁边各画了片叶子，“L”旁是三叶草，“J”旁是香樟叶。杯口的奶泡连成颗歪歪扭扭的心，旁边写着行小字：“明天还想喝‘破冰奶茶’，要加三倍珍珠的那种，芒果味的。”字迹清秀，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带着点害羞的弧度。
她捏着画纸转过身，正好看见江翊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两杯新的奶茶，还是“老地方”的粉色塑料袋装着，袋口露出半截吸管。塑料杯上的水珠在夕阳里闪着光，像他眼里没说出口的期待，连睫毛上都沾着点金色的光。远处的苏晓晓和陆知行正击掌庆祝，陆知行的恐龙t恤和苏晓晓的草莓发卡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像两个成功完成任务的小助攻，笑得一脸得意。
蝉鸣再次变得清脆，混着奶茶的甜香，在空气里酿成了夏天的味道——那是种不需要刻意找话题的自在，是沉默时也能懂彼此的默契，是有人笨拙地用三倍珍珠，悄悄说“想和你多待一会儿”的温柔。林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画，又抬头看了看走廊尽头的少年，突然觉得这个夏天，会像杯加了三倍珍珠的奶茶，甜得让人舍不得喝完，每口都藏着说不尽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