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釉的成功，让建国瓷厂名声大噪。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车间日夜赶工，窑火熊熊不息。
白术的申调令还迟迟未下。
然而，一个阴魂不散的问题却像跗骨之蛆，始终困扰着质检组——暗裂。
“又炸了！第三窑了！” 质检组长老王哭丧着脸，捧着一堆刚从窑里扒拉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瓷器碎片，冲到李厂长办公室，“厂长！您看看！上好的坯子，画工精细，眼看就要出窑了，‘嘭’一声！全成了碎渣！都是因为胎里有暗裂！烧到高温就炸！防不胜防啊！”
李厂长的脸黑得像锅底。
炸窑不仅损失巨大，更影响交货。
他拍着桌子吼：“查！给我往死里查！那些暗裂是咋来的？拉坯的？利坯的？还是泥料本身的问题？！”
全厂上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排查。
泥料没问题，拉坯利坯的老师傅手艺也没得挑。
可暗裂就像幽灵，时隐时现，总是在最后烧成时才露出狰狞面目，毁掉一切。
“唉，要是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就好了，一眼就能看穿那瓷胎里头…” 一个老质检员蹲在废品堆旁，唉声叹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正巧路过的当归脚步一顿。
火眼金睛？x光！现代医院里用来拍骨头的x光机！那东西能透视！
可这年头，上哪找x光机去？
就算有，也不可能用来照瓷胎。
当归盯着那些破碎的瓷片，断面上的气孔分布毫无规律。
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x光靠的是穿透性…光！
强光行不行？虽然穿透不了金属骨骼，但穿透瓷胎应该可以！
“光！用强光！” 当归猛地站起来，眼睛发亮，“把瓷胎放在强光源后面，看透射的影子！气泡、裂纹这些不均匀的地方，透光性肯定不一样！”
“强光？” 老王疑惑，“要多强？手电筒行不？”
“不行！太弱！” 当归摇头，“得找…探照灯！或者…电影放映机的灯泡！”
厂里还真有一台老式的电影放映机，灯泡功率巨大。
当归如获至宝，立刻动手改装。
几天后，一个简易的“望诊镜”诞生了：一个黑暗的木箱，一端装上大功率灯泡，另一端开孔放置待检的瓷胎，正对面则是一块毛玻璃屏幕。
第一次试验，吸引了全厂好奇的目光。
木箱里灯泡点亮，发出刺眼的白光。
当归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素烧过的、尚未上釉的瓷盘胎体放入开孔处。
毛玻璃屏幕上，清晰地显现出了胎体的轮廓！
更神奇的是，胎体内部那些肉眼无法看见的细微气泡、泥料颗粒聚集形成的阴影、以及几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潜在裂纹，都以深浅不同的灰影呈现了出来！
密密麻麻，如同人体的脉络或穴位图！
“我的老天爷！真…真能看见！” 老王激动得声音都劈叉了，指着屏幕上一条明显的阴影带，“看！就是这儿！这地方气泡扎堆，泥料也不匀！烧到高温，必炸无疑！神了！秦大夫！你这‘望诊镜’神了！”
工人们欢呼起来，困扰多日的难题似乎迎刃而解。
“太好了！这下废品率能大大降低了！” 李厂长也喜笑颜开。
当归也很兴奋，但他觉得还不够直观。
“要是能把气泡的位置直接在胎体上标记出来就好了，利坯师傅就能针对性修整。”
他决定升级设备，加装一套反射镜组，让透射出的影像能直接投影到胎体表面进行标记。
调试在紧张进行。
新加装的镜片需要精细调整角度，工作台上堆满了工具和电线。
为了获得更清晰的影像，当归又换了个功率更大的备用灯泡。
“当归，小心点，这新灯泡看着有点…太亮了。” 白术在一旁帮忙，看着那发出刺目白炽光芒的灯泡，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
“没事儿，马上就好。” 当归全神贯注地调整着最后一枚反射镜片的角度。
他俯下身，凑近观察投影在瓷胎上的气泡阴影是否清晰。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镜片支架进行微调的瞬间！
“啪！” 一声轻微的爆响！
连接灯泡灯座的一根老旧电线，因为瞬间通过的电流过大，绝缘层猛地熔断爆开！
炽热的电火花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蹿出，正好溅落在旁边堆放擦拭镜头的易燃酒精棉上！
“呼——！”
一小团幽蓝色的火焰瞬间腾起！
并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吞噬了旁边的图纸、木屑和包裹电线的油布！
“着火了！” 白术反应极快，大吼一声，抄起旁边的沙桶就泼了过去！
“快救火！” 工人们也惊叫着行动起来，拿水的拿水，盖沙的盖沙！
火势不大，但蔓延极快，浓烟瞬间充满了工作间！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的“望诊镜”箱子！
“我的设备！” 当归眼睛都红了！
这里面凝聚了他多少心血！
他不顾浓烟和灼热，抓起一块湿布捂住口鼻，就要往里冲，想把那套核心的镜片组抢出来！
“当归！危险！回来！” 白术死死拽住他！
就在这时，混乱中不知谁撞倒了旁边一个架子！
一个刚刚素烧好、还没来得及检验的、尺径最大的青花瓷瓶胎体，从架子上翻滚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向燃烧的“望诊镜”木箱！
“砰！！！”
沉重的瓷胎将燃烧的木箱砸得四分五裂！火星、碎片、滚烫的灯泡玻璃渣四处飞溅！
混乱中，那个巨大的瓷瓶胎体滚落在地，但奇迹般地没有碎裂！
它恰好滚到了墙角，被掉落的木架残骸半压着，瓶口正对着火场方向！
火，终于被扑灭了。
工作间一片狼藉，水渍混合着黑灰，刺鼻的焦糊味弥漫。
人们惊魂未定，忙着清理现场。
当归心痛地看着自己心血化成的焦炭，沮丧地蹲在地上。
“当归，别灰心，东西没了还能再做…” 白术走过来安慰，目光扫过现场，突然定格在那个滚落墙角的巨大青花瓶胎上。
此刻，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过被浓烟熏黑、残破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正好穿透了那个巨大瓷瓶胎体薄薄的瓶壁！
由于瓶体巨大且胎壁厚薄不均，加上烟熏火燎后表面附着了一层不均匀的烟炱，那穿透的光线在瓶体内部形成了极其复杂的光影折射！
在瓶身靠近瓶肩的一处透光区域，光线与胎体内的气泡、杂质共同作用，竟然…
竟然在瓶身内壁的阴影中，清晰地投射出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但绝对是人形的影子！
那影子呈现一种极其痛苦的姿态：身体悬空，脖颈拉长，头颅歪斜，双臂无力地下垂…活脱脱一个…悬梁自尽的人影！
更诡异的是，那影子的一条手臂，似乎正僵硬地指向瓶底一个特定的方向！
“当归！快看！那瓶子！” 白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当归猛地抬头，顺着白术的手指望去！
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那个在光影中扭曲、痛苦挣扎的人形阴影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这景象太过诡异，太过真实！
他猛地想起了在水库打捞起的明代沉船，那具青铜棺，还有那枚医官玉牌！
“太医…是那个太医！” 当归失声叫道！
沉船玉牌上的太医形象，与这光影中扭曲的姿势在他脑中瞬间重叠！
“他…他在指什么？” 白术强压心头的悸动，目光锐利地顺着那阴影手臂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瓶底内侧，靠近瓶腹转折处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工人们也围了过来，看到这诡异的光影，无不骇然失色，议论纷纷。
“妈呀…真有鬼啊？”
“是…是窑神显灵了？还是…冤魂不散？”
“他指那儿干啥？”
当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
他找来工具，小心地避开那个巨大的瓶胎，清理开压着瓶底的杂物和灰烬。
在阴影所指的那个瓶底内侧角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烟灰和泥垢。
当归用刷子小心地刷去浮尘。
几行极其细微的、用锐器直接刻在胎体上的蝇头小字，赫然显露出来！
字迹古拙，带着一种深沉的绝望：
“崇祯癸未，疫起荆襄，星火燎原…余奉旨携太医院秘方《青囊济疫散》南行督造药瓷…然天不佑明，流寇破城…秘方若落贼手，必为祸苍生…余无力护持，唯刻方于窑砖，藏于丙字窑第七列三排…以身殉之…望后世仁心医者得之，拯民水火…罪臣…陈…元…化…绝笔…”
字迹至此，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现场。
所有人都被这跨越时空的悲壮遗言和隐藏的巨大秘密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那光影中的悬梁阴影，仿佛也找到了归宿，在渐渐偏移的光线下，缓缓消散了。
“窑砖…秘方…” 当归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困扰窑厂多日的暗裂问题，此刻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这无意中发现的，是一场三百年前的瘟疫救赎之路！
白术重重地拍了拍当归的肩膀，眼神复杂而坚定：“找！去老窑区！丙字窑！第七列三排！这《青囊济疫散》…是沉甸甸的嘱托！”
光影如脉，洞见胎骨深处隐忧；幽魂指路，揭穿百年尘封秘辛。
最精密的仪器，有时也比不上命运偶然投下的一束光，照见过去与未来的连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