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建国瓷厂巨大的煤气发生炉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蹲伏在厂区深处，此刻却发出不祥的喘息和闷响。
炉膛压力不稳，输出的煤气时强时弱，直接影响着窑火的温度和瓷坯的命运。
几个满脸煤灰的维修工围着它急得团团转，拿着扳手叮叮当当敲打，却像隔靴搔痒。
“秦师傅！当归师傅！你们可来了！”车间主任老刘像看到了救星，抹了把额头的汗，那汗水和煤灰混在一起，在他脸上画出一道道泥沟，“这铁疙瘩闹脾气了，咋整都不灵光！眼看这窑‘建国瓷’就要进窑了，耽误不起啊！”
白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精瘦却结实的小臂。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绕着庞大的发生炉慢慢踱步，眼神专注，耳朵微微翕动，仔细分辨着机器内部发出的每一声异响——低沉的嗡鸣、断续的嘶嘶声、某个部件不规则的撞击……
他伸出手，轻轻贴在冰冷的、沾满油污的炉壁上，闭上眼睛。
旁边几个年轻工人互相使着眼色，觉得这“土郎中”有点神神叨叨。
当归也穿着工装，但更关心的是怀里抱着的一摞刚借来的古籍——《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千金方》。他眉头紧锁，显然心思完全不在眼前的机器上。
“刘主任，这机器的事，厂里的技术员呢？”他问。
“唉，老李去省里培训了，小张也闹不明白，说是什么‘混合比失调’、‘气阀堵塞’，可拆了装装了拆，还是老样子！”老刘急得直跺脚，“两位师傅，你们见识广，给想想辙吧！厂里任务紧，火烧眉毛了！”
“莫急。”白术终于睁开眼，声音沉稳。他走到炉体侧面一个复杂的阀门组前，“当归，搭把手，把这个大螺母拧松。”
当归有些不情愿地放下书，上前帮忙。
两人合力，沉重的扳手在锈蚀的螺母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随着螺母松动，一股灼热、带着刺鼻硫磺味的气流猛地喷出，发出尖锐的啸叫。
周围的工人吓得后退几步。
白术却像没感觉到那股热浪，他屏住呼吸，侧着头，将耳朵几乎贴到气流出口，凝神倾听。
片刻后，他果断指挥：“当归，把左边第三个手动调节阀，逆时针转半圈！要慢，要稳！”
当归照做。
气流啸叫声略微减弱了一些，但炉体的震动反而加剧了。
“不对！”白术立刻喊道，“停！再顺时针转回四分之一圈！……好，稳住！”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厚厚的钢铁，看清内部气流的混乱走向。
他不断下达着细微调整的指令：“右下那个小阀门，开度再收一点点……对，就一丝丝……好！现在，听！”
众人屏息。
奇迹般地，那烦人的啸叫消失了，炉体内原本杂乱无章的嗡鸣和撞击声，逐渐融合成一种低沉、均匀、充满力量的脉动。
压力表的指针也稳定下来，稳稳地停在绿色区域内。
“神了！”老刘和工人们目瞪口呆，爆发出惊叹。
当归也惊讶地看着恢复平稳运行的机器，又看看满头大汗却眼神清亮如水的父亲：“爸，您这是……怎么做到的？您又用了那‘透骨眼’？”他知道父亲有种特殊的感知能力。
白术擦了把汗，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明悟，他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思索：“视力才恢复用不了。不全是。刚才那气流乱窜，像极了人身体里‘气机逆乱’，‘升降失常’。我试着不去‘看’，而是去‘听’、去‘感’。就像给人诊脉，感受气血运行的滞涩与通畅。调整那些阀门，就像在调节经络上的穴位，引导气血归经。”
他走到炉体旁，再次将手轻轻贴上去，感受着那稳定而有力的震动和温度传递，若有所思：“‘呼吸精气，独立守神’……《内经》里讲的是人。可这炉子，它‘吃’进煤，‘呼’出气，运转起来也有它的‘气’和‘力’。刚才我调整时，不知不觉就按着‘气沉丹田’、‘意守关元’的法子在呼吸、在用力，心特别静，手特别稳，好像自己的‘气’顺着扳手流进去，帮着它理顺了……”
当归听得有些发愣，随即失笑，带着点不以为然：“白术，这越说越玄了。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哪能全一样？它就是零件磨损、气路不通的问题。您这‘丹田运气’修机器，听着像……像练气功走火入魔了。”
他弯腰抱起地上的书，“要我说，还是老祖宗书里的方子实在。机器坏了能修，人得了难缠的病，那才是真麻烦。”
白术看着儿子对古籍如获至宝的样子，笑了笑，没再争辩。
他拍了拍恢复生机的炉体，感受着那蓬勃的脉动，心中那股对“气”的流动与平衡的新奇感悟，却像一颗种子悄然埋下。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同样工装但面色憔悴、异常消瘦的男人被两个工友搀扶着走了进来。
他叫王德顺，是成型车间的老工人。
“秦师傅！当归师傅！快看看德顺哥吧！”搀扶他的小伙子急声道，“他这一上午跑茅房跑了七八趟，水缸子都让他喝干两回了！人还直发虚，眼瞅着就站不住了！”
王德顺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神都有些涣散，大口喘着气，声音嘶哑：“水……给我水……”
当归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几乎是扔下怀里的书，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动作快得吓了白术一跳。
他一把抓住王德顺枯瘦的手腕，三根手指精准地搭在寸关尺上，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口渴得厉害？喝水多？尿得多？还总觉得饿，人却瘦得厉害？”当归语速飞快地问道，眼神灼灼地盯着王德顺。
王德顺虚弱地点头：“是…是啊，秦师傅…这身上像着了火，水灌下去也不解渴…刚吃完俩窝头，没一会儿又饿得心慌…浑身没劲……”
“消渴症！”当归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发现稀世珍宝般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白术！是消渴症！《内经》里说的‘消渴’，‘金匮’里讲的‘消渴’！这就是糖尿病啊！”
他小心翼翼地将王德顺扶到旁边一张长条木凳上坐下，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殷勤。
他甚至解下自己的水壶（里面是他泡的清热解暑的竹叶茶），递到王德顺干裂的嘴边：“王师傅，您先润润，别急，慢慢喝。这病我们老祖宗有办法！”
白术也走过来诊脉，他眉头微蹙，脉象沉细而数，尺脉尤弱，确实符合“阴虚燥热”之象。
他看着当归那副如获至宝、兴奋难耐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异样。
当归对病人向来认真，但此刻这种近乎狂热的关注和殷勤，有点超出常理了。
“当归，沉住气。”白术提醒道，“消渴症分上、中、下三消，症型复杂，病程缠绵，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我知道！”当归的眼睛亮得惊人，他迫不及待地捡起地上的古籍，哗啦啦翻到做了标记的地方，“您看！《素问·奇病论》：‘帝曰：有病口甘者，病名为何？何以得之？岐伯曰：此五气之溢也，名曰脾瘅……此人必数食甘美而多肥也，肥者令人内热，甘者令人中满，故其气上溢，转为消渴。’这说的就是多食、多饮的源头！”
他手指又急切地划过《金匮要略》的页面：“张仲景这里更明确：‘男子消渴，小便反多，以饮一斗，小便一斗，肾气丸主之。’还有‘渴欲饮水不止者，文蛤散主之。’千金方里孙思邈还记载了好多验方，黄连、天花粉、生地黄、葛根、黄芪、山药……这些都是宝贝啊！”
更多的是在后悔没在意父亲当年的病患！以为父亲自己能解决！
他完全沉浸在对古籍的兴奋解读中，语速越来越快，仿佛眼前不是虚弱的病人，而是一座亟待挖掘的中医宝库。
他甚至忽略了王德顺因他的激动而显得有些不安的眼神。
白术看着当归，又看看虚弱的王德顺，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蹲下身，温和地对王德顺说：“德顺师傅，您别慌。这病是难缠些，但中医有办法调。当归说得对，古籍里有记载。不过治病如抽丝，急不得。今天我先给您扎几针，缓解下口渴乏力的症状。回去后，饮食要格外注意，甜腻肥厚的不能再碰，粗粮淡饭为主。明天开始，您每天下工后到我们宿舍来，我们细细给您调治。”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针包，取了几支细长的银针，在王德顺的手腕内关、足三里、三阴交等穴位稳稳地刺入，行针手法沉稳而流畅。
王德顺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了许多，眼神里透出感激和希望。
当归在一旁，一边翻书，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对照着王德顺的症状，在脑子里飞快地组合着可能的方剂：
阴虚火旺用知柏地黄丸加减？气阴两虚用玉液汤？还是金匮肾气丸打底……
他完全沉浸在“攻克”这个古代医书中记载的“堡垒”的兴奋里，对父亲扎针的过程只是偶尔瞥一眼，心思显然都在药方上。
白术收针时，看着当归那副着魔般钻研药方的侧影，心里的那点异样感更重了。
当归对这位消渴症患者的热情和投入，似乎不仅仅出于医者的责任，更像是一种……
发现了重大课题般的亢奋？
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要验证古籍理论的急切。
“当归，”白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让沉浸在书海中的当归抬起头，“医者仁心，病人不是书里的字。德顺师傅的身子，经不起猛药，也经不起你脑子里的百十来个方子一起试。欲速则不达，治病如治国，讲究个‘调和’。”
当归愣了一下，看着父亲深邃而带着警示的眼神，又看看虚弱的王德顺，脸上兴奋的红潮稍稍褪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白术，我明白。是我太心急了。王师傅，您放心，我们一定找到最稳妥的法子帮您。”
王德顺连声道谢，在工友的搀扶下回去了。
车间里，煤气发生炉发出均匀有力的轰鸣，窑火重新熊熊燃烧。
当归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被他激动之下弄乱的书页，眼神依然热切，但多了几分沉淀。
白术则望着那吞吐火焰的窑口，回味着刚才维修机器时那种奇妙的、与“气”相通的感受。
父子二人，一个心在药方，一个神游炉火，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医道探索里，空气中有种无声的分歧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