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城邦的“万物殿”,沐浴在正午清澈的阳光下。暖石垒砌的高大墙壁上,攀爬着翠绿的“净气藤”,藤叶间点缀着米粒大小的白色小花,散发出淡雅的清香。巨大的拱形窗户镶嵌着沙痕部落烧制的透光陶砖,将光线过滤成柔和的暖黄,洒在殿内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暗红色矿渣地砖上。
环形议事厅内,气氛肃穆中带着一丝紧绷。巨大的环形石桌旁,城邦的核心管理者们正襟危坐。资源长老磐石(胡子依旧雪白,但洪亮的嗓门带上了岁月的沙哑)、生态长老青叶(沉静如昔,眼角添了细纹,发髻间簪着一小段新培育的荧光藤蔓)、建设长老陶手(依旧瓮声瓮气,但指挥庞大建设队伍让他多了份沉稳)、卫戍队长墨鳞(继承了父亲黑鳞的锐利轮廓,气质却更内敛)、能源执事叶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昔)、物资调配执事石小轮(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眼底的精明与他父亲石轮如出一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环形石桌的主位。
主位上的人,早已不是须发皆白、古潭般深邃的深潭长老(老人如今在“长者居”安享晚年,偶尔被请来当顾问)。坐在那里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阿果。
曾经的“火种登记官”、“平衡女神像”奠基者、抱着暖暖石冲上矿渣山的小丫头,如今已是青藤城邦环保议会的首领。
岁月褪去了她脸上的婴儿肥,勾勒出清秀而坚毅的轮廓。那双纯净的大眼睛依旧清澈,却沉淀了智慧与责任的光芒,如同蕴藏着星光的深潭。她不再梳歪歪扭扭的草茎花环,浓密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用一根打磨光滑、刻着数据纹路的骨簪固定。身上穿着由水纹草席和柔软兽皮混纺、染成青藤城邦标志性墨绿镶银边的首领长袍,干练而庄重。
但此刻,最吸引众人目光的,不是她的装束,而是她面前石桌上摊开的东西。
那不是沙痕工匠引以为傲的、内部流淌着数据微光的硅晶板。而是一块厚实的、边缘已经磨得圆润发亮的黑色页岩板。石板的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刻痕!这些刻痕并非杂乱无章,而是被极其精细地划分成大小不一的格子,每个格子里又刻满了各种独特的符号——代表人口的简化小人、代表金属的交叉线条、代表有机物的波浪纹、代表房屋的三角形、代表作物的麦穗……旁边还有用细小的骨针蘸着彩色矿物粉末点出的标记,以及用树脂封住的、代表不同月份或事件的特殊符号。
这就是阿果的“数据板”。林夏当年教给她的、最原始的“刻痕统计法”,在她手中被运用到了极致。没有炫目的光影,没有流淌的数字,只有最朴素的刻痕与符号,却忠实地记录着城邦的每一次呼吸与脉动。
阿果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正握着一根特制的、镶嵌了细碎金刚石颗粒的骨针,眉头微蹙,专注地在石板的某个区域刻画着。骨针划过岩石,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她在记录今日晨会前,由各区汇总上来的最新情况。
“……综上,”石小轮的声音带着圆滑的笑意,打破了刻痕声带来的短暂寂静,“本旬物资兑换处运行平稳,‘暖金肥’上调积分后,居民分拣厨余垃圾的精细度显着提升,杂质率下降了近一成。外兑方面,‘黑石部落’的第二批黑曜石工具已经入库,按加三成积分折算,咱们的积分池又丰盈了不少。”他顿了顿,笑容更深,“另外,咱们‘杂物寄售’区的抽佣总额也创了新高,为城邦贡献了一笔不小的额外……”
“石执事,”阿果没有抬头,清越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手中的骨针在一个代表“异常波动”的复杂符号上用力加深了一道刻痕,“‘杂物寄售’抽佣总额创高……具体高多少?环比增幅?主要贡献来源是哪些物品?抽佣比例是否在议会核准的浮动范围内?有无引发居民投诉?”
“呃……”石小轮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胖乎乎的手指下意识地搓了搓,“这个……具体数额……环比……主要来源……”他求助似的看向旁边负责积分数据汇总的沙痕书记官。书记官连忙在随身携带的小型硅晶板上划动几下,低声报出几个数字。
阿果这才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石小轮略显尴尬的脸:“数据要精准,石执事。议会决策,不能靠‘大概’、‘不少’。下次汇报,请附详细数据对比表。”她说完,骨针在石板上代表“寄售区”的小格子里,刻下了一个代表“需核查”的三角形符号。
石小轮额头微微见汗,连忙应道:“是!是!首领!下次一定详细!”他偷偷瞄了一眼阿果那块布满刻痕的石板,心里嘀咕:这丫头,越来越像她当年刻木简记“火种”那股子较真劲儿了!这石头板子,比那会发光的硅晶板还让人发怵!
“继续。”阿果的目光转向墨鳞。
墨鳞挺直腰背,声音沉稳:“报告首领,卫戍队本月例行巡逻。城邦外围防护林带生长良好,‘刺刺灌木’屏障完整。唯东区新拓展的‘菌光农场’边缘,发现小范围鼠类活动痕迹增多。已增派巡逻频次,并通知农场加强粮仓防护。”
“鼠类活动增多?”阿果的眉头再次蹙起,骨针在石板代表“东区”、“农场”的区域快速划过,留下几道代表“异常”的短促刻痕,“具体位置?活动范围?是否发现鼠道?对作物有无明显损害?与上月、去年同期相比,增幅估算?”
墨鳞显然准备充分,立刻答道:“痕迹主要集中在农场西北角靠近旧矿渣堆边缘的三个菌棚外围。已发现三条疑似鼠道,通向矿渣堆深处。目前对菌棚内作物暂无明显损害,但啃咬了几处菌包外层的防护藤网。数量同比上月估算增加约三成,比去年暖季同期增加约五成。”
阿果手中的骨针在“鼠类”、“矿渣堆”、“增幅五成”这几个符号上反复刻画,力道加重。她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鼠患,在食物储存和生态平衡都极其重要的青藤城邦,绝非小事。矿渣堆内部结构复杂,是天然的鼠类庇护所。
“原因排查?”阿果追问,“食物源?天敌减少?还是矿渣堆内部环境有变?”
“正在排查。”墨鳞如实回答,“农场近期并无大量食物散落。矿渣堆区域的主要鼠类天敌——沙地蛇和夜枭的数量,根据了望塔观察记录,近几月相对稳定。矿渣堆内部环境……需要深入探查,但内部结构复杂,且有微量辐射残留,探查风险较大。”
深入矿渣堆探查?风险?阿果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胸前——那里,在墨绿色的首领长袍下,贴身挂着的,依旧是那颗灰白色带褐色水波纹的鹅卵石。温润的触感传来,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她沉吟片刻,骨针在石板上“鼠类”符号旁边,刻下了一个特殊的、如同眼睛般的符号,又在旁边点了一滴代表“急迫”的红色树脂点。
“鼠患隐患,列为‘青藤级’关注事项。”阿果清越的声音带着决断,“墨鳞队长,增派东区巡逻人手,重点监控农场边缘及矿渣堆入口。通知农场,立即加固所有菌棚防护,尤其是西北角区域。同时,以议会名义,向灰眼长老发出‘求知叶’。”
听到“灰眼长老”和“求知叶”,在座所有人的神情都肃然起敬。那位如同活化石般的存在,早已是青藤城邦智慧的象征。
“是!首领!”墨鳞沉声领命。
议事继续。叶芽汇报了沼气储备的盈余和对新建公共浴室的能源供应方案;陶手瓮声瓮气地申请下拨积分,用于修复南区一段因暴雨冲刷受损的“净藤管道”(覆盖在熔炉之肠管道上的生态藤蔓供水系统);磐石长老则洪声提出要加大城邦外围矿渣山的“星尘矿渣”开采力度,为即将扩建的居民区提供建材……
每一项议题,阿果都听得极其专注。她的骨针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黑色的页岩板上飞舞,留下清晰而富有逻辑的刻痕记录。时而提问直指核心,时而用简洁的符号表达支持或驳回。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情绪波动,只有刻痕的“沙沙”声和清晰平稳的指令。那专注的神情,那将纷繁信息化为刻痕符号的能力,让在座这些看着她长大的长老和执事们,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熔炉核心前,那位以数据流洞悉一切、指引方向的幽蓝身影。
议事结束,众人散去。偌大的议事厅只剩下阿果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陶砖窗户,在她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轻轻吁了口气,揉了揉因长时间刻画而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在石板上那个“眼睛”符号和旁边的红色树脂点上,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年轻女孩的困惑和压力。
灰眼长老……希望您能解开这老鼠突然增多的谜团。她心中默念,指尖再次抚过胸前的鹅卵石。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