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正好,金箔般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柔和地、斜斜地洒进“周小庄”平日里充满饭菜香和家常话的客厅,精准地笼罩在那架乌黑锃亮、曲线优美的施坦威钢琴上,在那完美无瑕的漆面上流淌、浸润,折射出一片温润而高雅的光泽,仿佛为这件乐器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衣。
高红梅端坐在宽大的琴凳上,只坐了前三分之一,身姿因为全神贯注而显得格外挺拔,透着一股初学者的郑重其事,又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丝生怕出错、亵渎了这份美好的拘谨。她今日似乎特意收拾过,穿了一件洗得发白、却熨帖平整的淡青色细棉布衬衫,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更衬得她脖颈修长,侧脸线条柔和而干净。她本就生得白净,并非那种不见阳光的苍白,而是江南水乡女子般的清秀白皙,只是平日里忙碌于灶台田间,吆喝招呼,这种水润的白净常被风风火火的麻利劲儿和烟火气所掩盖,此刻在澄澈的阳光和钢琴本身高雅沉静气质的映衬下,却仿佛被完全激发、凸显了出来,肌肤细腻得仿佛泛着一层柔光,连耳边散落的几根碎发都变得清晰而温柔。
她微微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细微的阴影,目光专注地、几乎是贪婪地落在黑白分明、光泽温润的琴键上,以及那本摊开的、画满了各种“小蝌蚪”和奇怪符号的《拜厄钢琴初级教程》上。她的神情认真无比,微微蹙起的眉心和轻抿的嘴唇显示出她正努力调动全部的理解力与记忆力,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悄然隐去,只剩下她,和眼前这架需要用心去沟通的庞大乐器。
她的手指,虽然指节处仍可见劳作的痕迹,算不上纤纤玉指,但此刻落在琴键上,却仿佛被音乐之神轻轻点化,被赋予了某种笨拙却真诚的灵性。它们生涩却无比努力地、一下下地、带着思考的停顿按下琴键,试图将乐谱上那些抽象的音符准确地转化为连贯的、有意义的旋律。那首《小星星》的调子简单而熟悉,如同刻在每个人的童年记忆里,此刻从她探索的指尖磕磕绊绊地流淌出来,速度不算均匀,偶尔会迟疑,力度也稍显单一,缺乏起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无比真诚和纯净的味道,像山野间第一次尝试歌唱的雏鸟,音调稚嫩,却充满生命最初的热忱。
阳光如同最优秀的舞台灯光师,精准地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认真抿起显得格外柔和的唇角、以及那努力保持标准姿势的纤细脖颈上跳跃、流淌。她整个人沐浴在这片金黄色的光晕里,坐在那架华美得如同艺术品的钢琴前,纤细的手指在象牙白的琴键上起落,简单重复却充满魔力的旋律如同初春解冻的山涧清泉,叮咚作响,清澈地敲击在空气中……
这一刻,灶台上翻滚的鱼汤散发的浓郁油烟、田间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市井街巷的喧嚣嘈杂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维度。她不像那个能抡起勺子尝咸淡、能亮着嗓门招呼客人、能利落杀鱼剖鸡的精明爽利的高老板娘,倒像是偶然谪落凡尘、不小心闯入这质朴农家小院的仙子,暂时被这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所困,正凭着一丝残存的、对美的本能感应,笨拙地、执着地试图通过这陌生的黑白键,找回一丝属于遥远天界的、纯净仙乐的影子。
院子里,几个来得早的食客正围坐在老槐树下的木桌旁,有的拿着手写的菜单斟酌,有的端着粗瓷大碗吹着热气喝茶,有的正和同伴低声闲聊等着上菜。那断断续续、明显生疏却意外地干净清脆的钢琴声,如同几颗晶莹的露珠,轻轻滴落在这片闲适的氛围里,并不具有压倒性,却有一种奇特的、抓挠人心的吸引力。
有人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望去,目光穿过擦拭干净的窗玻璃,正好毫无遮挡地看到了那幅由最纯净的阳光、沉浸在音乐中的清丽女子、和华美钢琴共同构成的、宛如精心绘制的油画般的画面。
一瞬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时间的暂停键。
一个正举着茶杯准备牛饮解渴的大叔,手臂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直直地看着屋里那光影中的身影,忘了喝茶,也忘了放下杯子。
一个正在菜单上指指点点、和同伴商量着吃什么的年轻人,张着嘴,保持着那个动作,目光发直,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手指停在半空忘了落下。
一个正和同伴说到什么趣事、笑得前仰后合的大婶,笑声如同被剪刀剪断,戛然而止,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叹和一种发现绝美之物的狂喜。
就连厨房门口正抡着斧头准备劈开粗柴的高大壮,也听到了那不一样的动静,他停下手里呼呼生风的斧头,扭过粗壮的脖颈,顺着大家的视线望去,看到自家妹子那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侧影,他咧着嘴,看得呆了,连斧头刃磕到了自己的鞋面都没察觉。
院子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屏息的安静,原本的低声交谈、碗碟碰撞声、甚至远处的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生涩却干净得如同水晶的《小星星》旋律,单调地、执着地重复着,和着窗外月亮河永不疲倦的、轻轻的流水声,构成了一曲奇妙的二重奏。
所有人都被这极不协调——华美钢琴与农家土灶,仙子般的身影与熟悉的老板娘——却又异常和谐、动人心魄的一幕攫住了全部心神。他们见过的老板娘,是系着沾着油花的围裙、端着滚烫砂锅鱼汤、嗓门亮堂地穿梭于桌椅之间、手脚麻利得让人眼花缭乱的那个接地气的女子。而眼前的这个高红梅,却美得如此不真实,如此宁静空灵,如此……仙气飘飘,仿佛是从画里走下来的人儿,让人不敢大声呼吸,生怕一口气就把这幻境吹散了。
“俺滴个娘哎……”不知是谁,极轻极轻地、如同叹息般发出了一声惊叹,打破了这魔咒般的寂静,却更像是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这声低语惊醒了沉醉的众人,大家这才仿佛魂魄归位,互相交换着眼神,脸上都带着一种“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又不得不信”的强烈震惊和纯粹的欣赏。没有人说话,甚至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生怕一点点响动就会打扰了那份脆弱而极致的美好,只是都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收敛了方才的随意,仿佛置身于某个高雅的音乐厅,正在欣赏一场神圣而珍贵的私人音乐会。
周振华恰在此时从后院提着一小篮刚摘下的、还带着露水的青菜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的妻子沐浴在光晕中,心无旁骛地与她心爱的钢琴交流,而一院子的食客都如同被施了集体定身法,痴痴地、安静地望着那个窗口,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沉醉。
他的脚步顿住,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个发光的身影上。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缓缓勾起一抹极深极温柔的、饱含着无限爱意与自豪的笑意。阳光也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欣赏。
他的红梅,合该如此。无论她是围着灶台转、为生活奔波忙碌,还是像现在这样,坐在钢琴前,探索着一个全新的、美好的世界,在他眼里,都是这世间最动人、最值得守护的风景。而此刻,这道只属于他的风景,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惊艳了所有有幸目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