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县城回来后,高红梅的生活似乎并无不同,依旧是天不亮就起床,和周振华一起忙活“周小庄”的种种事务。灶膛里的火、案板上的鱼、地里的瓜、院里的鸡……这些构成了她世界的绝大部分。
只是,偶尔的偶尔,在午后短暂的歇息间隙,或是晚上收拾完厨房,当老旧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传出些戏曲或模糊的流行歌曲时,她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眼神放空,嘴角噙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而恍惚的笑意。那架在明亮橱窗后乌黑发亮、线条优美的三角钢琴,以及指尖触碰时那一声清脆、纯净、带着悠长余音的“咚”,像一颗被精心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她沉寂已久、几乎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漾起了一圈圈细微却无比清晰、持久不散的涟漪。
但这点涟漪,往往很快就会被现实的声响打破——或许是高大壮吆喝着要搬东西,或许是鸡舍里一阵骚动,又或许只是她自己下意识地摇摇头,笑着轻叹一声,将那点不切实际的、如同空中楼阁般的念想果断压下,重新系紧围裙,转身扎进充满烟火气的忙碌里。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是灶台上跳跃的火焰,是月亮河里捞起的鲜活鱼虾,是地里一锄头一锄头种出来的瓜果蔬菜,钢琴?那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光,看看就好,岂能奢望。
然而,周振华却将妻子那瞬间的失神、那抹极力掩饰却仍被他捕捉到的向往,深深地、郑重其事地刻在了心里。他抽了个生意稍淡的上午,一个人,骑着那辆“突突”作响的三轮车,又去了趟县城。这一次,他目标明确,径直将车停在了那家“知音琴行”门口。
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风铃再次“叮咚”作响。
还是那位笑容甜美的店员小姑娘,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位气质特殊、令人过目难忘的先生。她立刻迎上来,笑容更热情了几分:“先生您好!欢迎再次光临知音琴行!又来看琴啦?您太太今天没一起来吗?”她下意识地朝他身后望了望。
周振华笑了笑,语气平和:“嗯,我自己来看看。小姑娘,上次听得匆忙,这次麻烦你帮我好好介绍一下,哪种钢琴比较好?我心里好有个数。”他虽然如今有了那笔足以让人瞠目的财富,但对钢琴这一领域,确确实实是个门外汉,他唯一笃定的念头,就是要给红梅最好的,配得上她那份深藏心底的遗憾的。
店员眼睛一亮,从这位客人沉稳的目光和语气中,她敏锐地嗅到了真正的购买意愿,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热情而专业地引着他向内走去,开始详细讲解。
“先生您看,这边是我们店里的立式钢琴区域,”她指着几款造型简洁大方、靠墙放置的钢琴介绍道,“品牌主要是珠江、星海这些咱们国家的优秀品牌,性价比非常高,音色稳定扎实,非常适合初学者家庭练习和孩子启蒙,占地面积也小,很实用……”
周振华仔细听着,却只是微微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琴,并未多做停留。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红梅看得目不转睛的,是店里中央那种更大、造型更流畅的。
店员何等察言观色,立刻心领神会,引着他走向琴行更开阔、更中心的区域:“先生,如果您想看看体验更好的,这边请。这是雅马哈的三角钢琴,您看它的造型,音板水平放置,共鸣腔体更大,无论是手感反馈还是音色表现,都比立式钢琴提升了一个大档次,无论是家庭音乐享受还是专业练习演奏,都非常合适……”
周振华看着那架线条流畅、漆光温润的三角钢琴,点了点头,这确实比立式的气派很多。但他还是开口问道,语气平常:“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店员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暗喜与惊讶交织,知道自己很可能遇到了一位深藏不露的真正买家。她按捺住激动,连忙将周振华引到店内最显眼、灯光布置得如同舞台c位的位置。那里,静静地伫立着一架气势非凡、通体散发着乌黑光泽、曲线如同艺术品般完美的九尺三角钢琴!它庞大的体型、厚重的琴体、精致的雕花踏板和巨大的谱架,无一不在昭示着其不凡的身份与地位,仿佛一位沉默的王者,接受着众人的瞩目。
“先生,这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德国汉堡原装进口的施坦威(Steinway & Sons) model d 音乐会三角钢琴。”店员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自豪、敬畏,甚至是一丝宣讲神圣事物般的庄严,“施坦威是钢琴界毫无争议的王者,一百六十多年的历史,而这架model d更是王者冠冕上最璀璨的明珠,是真正为音乐厅而生的乐器。它的音板采用阿尔卑斯山脉特定区域精选的、经过数年自然风干的白云杉木,能产生无与伦比的丰富泛音;它的低音区浑厚深沉如雷鸣,极具穿透力和包裹感;高音区则清澈纯净如天籁,颗粒感极强,如珍珠落玉盘。每一个琴键的触感都经过制琴大师的精心调校,反应极其灵敏精准,能完美捕捉演奏者最细微的情感变化。可以说,全世界几乎所有顶级的音乐厅和超过90%的钢琴大师,在最重要的演出场合,选择的都是施坦威,尤其是这架model d。”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厚重的琴盖,露出那象牙白温润、乌木黑深邃的琴键:“您听听看。”她深吸一口气,专业而投入地弹奏了一小段流畅而有力的音阶和琶音。
刹那间,一连串丰富、浑厚、带着金属般纯净光泽又蕴含着无穷力量感、层次分明的音符洪流奔涌而出,瞬间充盈了整个琴行的每一寸空间!那声音的磅礴气势、惊人的动态范围、绵长的余韵和令人心颤的共鸣感,确实远非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架钢琴可比!它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每一个音符都在呼吸、在歌唱。
周振华虽然不懂那些复杂的音乐术语和技巧,但他那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力,却能最直观、最深刻地体会到这架钢琴所发出的声音中,那种近乎完美的协调性、纯净度以及撼动人心的情感表现力。他几乎能立刻想象出,高红梅坐在这样一架堪称极致的乐器前,手指下流淌出如此震撼心灵的美妙声音时,那张总是为生活操劳的脸上,会绽放出怎样惊喜、幸福、甚至可能带着泪光的动人光彩。仅仅是为了那一刻,一切都值了。
“这架钢琴,不仅仅是一件顶级的乐器,更是一件凝聚了人类智慧与艺术追求、可以传世的艺术品,是无数爱乐者梦寐以求的终极梦想。”店员最后补充道,语气充满了由衷的赞叹。
周振华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围绕着这架钢琴缓缓走了一圈,用目光丈量着它的尺寸,感受着它的气场。最后,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光滑如镜、冰凉而温润、能清晰倒映出他身影的漆黑漆面。那触感,仿佛在触摸一个承诺。
不需要再比较了,就是它。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而肯定地看向激动又期待的店员,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就这架了。”
店员小姑娘彻底愣住了,眼睛瞬间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舌头都有些打结:“先……先生,您……您是说……这架施坦威model d?”她下意识地、几乎是颤声地确认了一遍,因为这款钢琴屁股后面那个价格标签,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文数字,足以在县城最核心的地段全款买下一套相当宽敞豪华的住宅!
“对,就这架,施坦威。”周振华肯定地点点头,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决定的只是一件日常用品。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朴素的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张银行卡,“多少钱?今天能安排送货吗?地址我写给你们。”他的干脆利落,与所购买物品的价值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店员好不容易才从这巨大的、如同陨石砸落般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激动得脸颊绯红,心脏怦怦直跳,连忙道:“可……可以!当然可以!我们提供最专业的国际标准打包和恒温恒湿厢式货车送货服务!请您稍等,我马上请我们经理过来亲自跟您办理手续!”
整个琴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动了。经理几乎是小跑着出来,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迅速转变为极致的恭敬和热情,态度谦卑得无以复加。他们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个穿着普通棉布衫、脚上甚至还沾着点泥土、看起来就像个地道农户的男人,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干脆利落地买下了店里最昂贵、镇店多年、几乎被视为非卖品展示的宝贝!
所有手续都以最高效率办理妥当。周振华刷了卡,输入密码时眼睛都没眨一下,然后在送货单上,仔细而清晰地写下了“月亮河滩,‘周小庄’”的地址和联系电话。
“麻烦你们送货的时候务必小心些,我们那儿的乡间路有点窄,可能不太平。”周振华收起银行卡,认真地叮嘱道。
“您放一千一万个心!周先生!我们绝对用最高标准操作!保证毫发无损地给您送到家!”经理拍着胸脯,激动地保证,亲自毕恭毕敬地将周振华送到门口,目送着他骑着三轮车“突突突”地消失在县城的人流车流中,脸上依旧残留着不可思议的震撼。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一辆小心翼翼行驶、明显经过特殊减震处理的专业大型厢式货车,在一辆负责引路的小轿车带领下,慢悠悠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驶入了月亮河滩,最终停在了“周小庄”那并不算宽敞的院门外。这罕见的阵仗立刻引起了附近村民和零星早到食客的注意。
高红梅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床单,听到外面不同寻常的动静,疑惑地擦着手迎了出来:“你们是……找谁?是不是走错路了?”
货车副驾驶上跳下来一个穿着制服、拿着文件夹的人,非常客气地核对着地址:“您好,请问这里是周振华先生家吗?我们是县城‘知音琴行’的,受周先生委托,来给您家送货。”
“送……送货?”高红梅更疑惑了,看着那辆巨大的货车,“送什么货?我们没订什么大东西啊……”她脑子一时完全转不过弯来。
这时,周振华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平静而温和的笑意,对高红梅说:“嗯,是我买的。送来了就好。”
在专业人员的指挥下,十几个穿着统一工装、戴着白手套的工人,如同进行一项精密工程般,小心翼翼、步调一致地将那个被厚实白色绒布、多层泡沫板和外加固木架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巨大蚕茧般的“巨无霸”从货车上缓缓卸下来。然后,他们开始极其谨慎地拆除外包装。
随着一层层保护材料的剥落,那架乌黑锃亮、流线型琴身闪耀着奢华光泽、气势磅礴的施坦威九尺三角钢琴,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如同一位从天而降的、尊贵无比的王者,赫然出现在了这个鸡鸣犬吠、充满柴火饭菜气息的农家院子里!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工人都屏息凝神,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吹弹可破的稀世珍宝,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闻讯赶来的高大壮、几个帮工、还有那些提前到的食客,全都围了过来,一个个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梦幻般、极具冲击力的一幕,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远处月亮河哗哗的流水声。
高红梅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看着那架曾经只在橱窗外仰望过的、梦幻般的钢琴,此刻竟然真的出现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她又猛地转过头,看看身旁一脸平静微笑的丈夫,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手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般夺眶而出,顺着她因操劳而略显粗糙的脸颊扑簌簌地滑落。那不是伤心,是巨大的震惊、汹涌的难以置信、以及排山倒海般、几乎将她淹没的感动和幸福!
周振华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揽住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能融化一切的温柔:“上次在县城,看你不是喜欢吗?发呆看了好久。以后就放家里,你想什么时候弹,就什么时候弹。不会就慢慢学,不急。”
工人们在他的指示下,动用了一切专业工具,万分小心地将这架沉重的钢琴,一步一步、平稳地抬进屋里,最终安置在了堂屋最宽敞、最明亮、通风最好的位置。它在那里,仿佛本就该属于那里。
围观的人群直到这时,才仿佛活了过来,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和议论声。
高红梅一步步地、如同梦游般走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易碎的梦境一般,抚摸着那冰凉光滑的琴盖,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那黑白分明的、如同象牙和乌木制成的琴键。她的指尖在空中犹豫了许久,才终于落下,极其轻微地按下一个白键。
“咚——”那熟悉而又无比震撼的纯净音符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在她的家里。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丈夫,千言万语、万般情绪堵在喉咙口,翻腾涌动,最后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哭腔的、又是感动又是心疼的娇嗔:“你……你个败家爷们儿……这……这得花多少钱啊……这得卖多少碗鱼汤才赚得回来啊……”
周振华只是笑着,伸出手指,温柔地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语气轻松而笃定:“钱赚来不就是花的吗?你喜欢,就值。比什么都值。”
窗外,月亮河水依旧静静流淌,波光粼粼,仿佛也在为这份沉淀于生活、却爆发于瞬间的、朴实而极致奢华的爱意,默默奏响无声却最动人的乐章。院子里,那架与周遭鸡舍瓜田、土灶柴火略显“格格不入”的顶级钢琴,却从此成为了“周小庄”最独特、最温暖、也最令人惊叹的一道风景线,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丈夫对妻子最深沉的、超越言语的宠爱与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