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林晚是被小女儿的哭声拽醒的。
怀里的安安闭着眼睛哼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林晚摸了摸她的后颈，果然又潮又热——这是奶水没拍嗝积在胃里的信号。她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坐起身，动作尽量轻地把孩子竖抱在肩头，掌心呈空心状一下下叩着那小小的脊背。
“唔……”安安的哭声低了些，脑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呼出的气带着奶腥味。林晚歪头抵着女儿柔软的胎发，忽然想起前世这个时候，自己总是在这样的凌晨独自坐在床边，一边拍嗝一边掉眼泪。那时张磊睡得雷打不动，婆婆说“小孩哭是长本事”，没人知道她腱鞘炎发作的手腕有多疼。
现在手腕依然隐隐作痛，但心里那片荒芜的空地，已经冒出了一点绿芽。
半小时后，安安终于打出个响亮的嗝，重新蜷回被窝里时，呼吸匀净得像片羽毛。林晚却再睡不着了，她蹑手蹑脚地摸到客厅，打开手机备忘录。屏幕光映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备忘录里列着今天要做的事：给大女儿朵朵准备幼儿园的手工材料、把安安的体检报告送到社区医院、公司那个童装店的设计方案要改第三版、下班得顺路去买尿不湿……
每一条后面都画着小小的方框，像一个个等着被填满的坑。
六点五十，张磊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看见林晚在厨房煎蛋，愣了一下：“今天不请月嫂做？”
“月嫂上午要去买菜，我赶时间。”林晚头也没回，把煎得金黄的蛋盛进盘子，“你等下送朵朵去幼儿园，我查了天气预报，今天有雨，记得带伞。”
张磊抓着头发往卫生间走，声音含混地应着：“知道了。”
林晚把热好的牛奶倒进朵朵的小熊杯里，忽然听见卧室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安安的尖声大哭。她心里一紧，刚冲过去就看见张磊站在婴儿床边，一脸懊恼地举着手机——他大概是想拿充电器，不小心碰倒了床头的绘本架。
“你就不能小心点？”林晚的声音忍不住发紧，抱起吓得满脸通红的安安轻轻晃着，“她刚睡着！”
“我又不是故意的。”张磊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语气也硬了，“你这几天怎么回事？说话跟带刺似的，我上班不累啊？”
“累？”林晚低头哄着怀里抽噎的孩子，声音冷得像冰，“你试试凌晨三点喂完奶，五点起来做饭案，七点还要给两个孩子做早饭？”
这话像根针，扎得张磊瞬间哑了火。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闷闷地摔门进了卫生间。
林晚看着紧闭的卫生间门，深吸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不该发火，重生回来就是为了摆脱鸡飞狗跳的日子，可那些积压在前世的疲惫和委屈，总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偷偷钻出来。她低头亲了亲安安的额头，小家伙还在抽搭，睫毛上挂着泪珠，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
“妈妈在呢，不怕。”她轻声说，既是安慰女儿，也是安慰自己。
七点十五分，朵朵背着小书包站在玄关换鞋，辫子歪歪扭扭的。林晚想伸手帮她重新扎，手机却在这时响了——是公司的群消息，设计部总监@所有人，上午九点要开紧急会议，讨论上周那个亲子餐厅的方案修改。
“妈妈？”朵朵仰着小脸看她，手里的雨伞转得飞快，“今天能早点来接我吗？老师说下午要发小红花。”
林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前世因为总迟到接孩子，朵朵在幼儿园总觉得自己是“没人要的小孩”，后来被别的小朋友推搡也不敢说。她蹲下来帮女儿理了理衣领，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快：“能，妈妈今天一定第一个去。”
“拉钩！”朵朵伸出小拇指，眼睛亮晶晶的。
“拉钩。”林晚勾住那根纤细的手指，心里却泛起苦涩。她知道这个承诺大概率要落空——九点的会，加上方案修改，中午能抽出时间吃口饭就不错了。
送完朵朵和张磊，林晚把安安交给月嫂李姐，匆匆换了身衣服就往公司赶。地铁里人挤人，她被夹在中间，手里还紧紧攥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是昨晚改到两点的设计图。周围有人在打电话，说的是“这个项目必须拿下”“甲方又提新要求了”，那些话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九点整，林晚踩着高跟鞋冲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设计部总监王姐扫了她一眼，眉头微蹙：“林晚，下次早点。”
“抱歉王姐，路上堵车。”林晚在角落坐下，迅速打开电脑。
会议开了整整两个小时。甲方突然要求把亲子餐厅的主题从“森林”改成“太空”，所有的效果图和施工图都要重做，而且必须在周五之前交——今天已经是周三了。
“这怎么可能？”坐在旁边的实习生小周压低声音吐槽，“太空主题的软装搭配很难做，三天时间连材料都定不下来。”
林晚没说话，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她记得前世这个项目最后黄了，就是因为甲方临时改主题，原团队赶出来的方案粗糙又敷衍。但她知道，这个亲子餐厅后来成了网红打卡地，真正火起来的原因，是设计师在太空主题里藏了很多“妈妈视角”的细节——比如防撞桌角做成星球形状，婴儿椅的安全带是月亮图案的。
“林晚，你有什么想法？”王姐突然点她的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林晚定了定神，把刚才想到的细节一条条说出来：“太空主题可以保留，但建议增加‘亲子互动区’，比如设置可以让家长和孩子一起涂鸦的星空墙，还有……”
她越说越顺，那些前世在无数个深夜研究过的案例、看过的家居杂志，此刻都变成了清晰的思路。会议室里渐渐安静下来，连一直皱着眉的总监都开始点头。
“这个思路不错。”王姐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林晚，你牵头负责主题调整后的核心区域设计，小周他们辅助你。”
林晚心里一紧：“我？”
“对，”王姐抬眼看她，目光里带着期许，“你提交的初稿里有很多照顾孩子的细节，比我们都懂。”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议论，林晚看见斜对面的老员工张姐撇了撇嘴。她知道自己刚来公司就接这么重要的活儿，难免让人不服气。但她更清楚，这是她在公司站稳脚跟的最好机会。
“好，我试试。”她挺直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
散会时已经十一点半，林晚刚走出会议室就接到了李姐的电话。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焦急：“林小姐，安安刚才吐奶了，体温有点高，要不要紧啊？”
林晚的心猛地沉下去：“多少度？精神怎么样？”
“量了是37度8，刚才喂了点水，现在睡着了，呼吸有点重。”
37度8，不算高烧，但新生儿体温稍微波动就可能出问题。林晚捏着手机站在走廊里，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一边是刚接下的紧急项目，一边是生病的小女儿。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冲回家，然后在无数个类似的时刻里，慢慢被家庭磨掉所有棱角。可现在，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眼神里有光。这是她用前世十年青春换来的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李姐，”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您先给她用温水擦擦脖子和腋下，我中午回去一趟看看。”
挂了电话，林晚快步走向茶水间。她需要一杯咖啡，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混乱的思绪。刚走到拐角，就听见张姐和两个同事在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她耳朵里。
“刚生完孩子就来上班，心够大的。”张姐的声音带着嘲讽，“我看她啊，就是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扛住。”
“可不是嘛，听说两个孩子呢，家里肯定一堆事，我赌她这方案三天交不出来。”
“别这么说，万一人家真有本事呢？”
“有本事？我看是有靠山还差不多……”
后面的话林晚没再听，她端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原来不管在哪里，总有人见不得你往前走。她想起前世被婆婆说“女人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被张磊的朋友调侃“你老婆就是在家带孩子的”，那些轻蔑的眼神和话语，曾像枷锁一样捆着她。
但现在，她只想往前走。
中午十二点半，林晚顶着大雨冲回家。打开门就听见安安的哭声，李姐正抱着孩子在客厅来回走，额头上全是汗。
“怎么样了？”林晚脱了湿透的外套就去摸孩子的额头，比早上烫了些。
“刚醒，一直哭，奶也不吃。”李姐把孩子递给她，“我给她贴了退热贴，不管用。”
安安一到妈妈怀里，哭声就小了，小嘴委屈地瘪着，往她怀里钻。林晚解开衬衫扣子，把女儿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小小的身体传来的热度。她的心像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
“安安乖，妈妈在。”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忽然看见茶几上放着一碗没动过的面条，是李姐给自己留的，已经坨了。
“林小姐，你还没吃饭吧？我再去给你热……”
“不用了李姐，”林晚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一点十五分，“我得回公司了，方案急着改。”
李姐愣了：“这孩子还烧着呢，你怎么走啊？”
“我已经约了社区医院的医生，下午两点过来看看。”林晚从包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递给李姐，“麻烦您多费心，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费用我来出。”
李姐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叹了口气：“你这图啥呀？女人家，把孩子带好比啥都强。”
林晚没回答。她知道李姐是好意，但每个人想要的“好”不一样。前世她以为把孩子带好就是全部，结果呢？她成了丈夫眼里的黄脸婆，孩子眼里“没用的妈妈”，自己眼里的陌生人。
她把安安交给李姐，低头在女儿额头印下一个吻，小家伙似乎知道妈妈要走，突然抓住她的手指不放，力气大得惊人。
“妈妈很快就回来。”林晚掰开那根热乎乎的小手指，声音有些发颤。
两点十分，林晚浑身湿淋淋地冲进公司。刚坐下打开电脑，手机就响了，是幼儿园老师打来的。
“请问是朵朵妈妈吗？”老师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朵朵刚才在滑梯那里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您看能不能过来一趟？”
林晚的大脑“嗡”的一声，握着鼠标的手开始发抖。膝盖磕破了？严不严重？有没有伤到骨头？无数个念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老师，她怎么样？流血了吗？”
“我们已经做了简单处理，但是孩子一直哭着要妈妈，您最好还是来一下。”
林晚看着电脑屏幕上刚画了一半的星空墙设计图，又想起朵朵早上亮晶晶的眼睛——“妈妈今天能早点来接我吗？”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得玻璃噼啪作响。会议室里的时钟指向两点十二分，王姐刚才还在群里催进度，张姐他们肯定在等着看她笑话。怀里的手机还在发烫，老师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隐约的孩子哭声。
一边是关乎未来的工作，一边是哭着要妈妈的女儿。
林晚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寒夜，她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听着医生跟张磊说“长期劳累引发器官衰竭”，听着病房外朵朵和安安的哭声，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不，不能再那样了。
她猛地睁开眼，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发给王姐：“王姐，我女儿在幼儿园摔伤了，需要去处理一下，方案我今晚加班赶出来。”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抓起包就往外跑。高跟鞋踩在积水的走廊里，发出急促的声响，像在追赶什么，又像在逃离什么。
雨幕中，她的身影冲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她苍白却坚定的脸。只是她没看见，手机屏幕在包里亮了一下，是王姐的回复：“孩子要紧，但周五必须交稿，这是死线。”
而更远处的幼儿园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扒着铁门往外望，膝盖上的纱布渗着淡淡的红，眼泪把小脸糊得乱七八糟。
“妈妈……”朵朵小声地喊着，声音被雨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