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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声像根生锈的发条,挣扎着响完最后一声,铁北中学的教学楼就活了过来。学生们像被捅了窝的马蜂,吵吵嚷嚷地涌出教室,走廊里瞬间挤满了人,脚步声、说笑声、自行车铃铛声混在一起,裹着冬天的寒气,往校门口涌去。

林暮夹在人群里,走得很慢。他的自行车停在车棚最里面,那辆26寸的黑色永久牌,车把是正的(江川上周三下午修好的),但车筐歪得更厉害了。右边的车筐边塌下去,用三根细铁丝勉强绑着,今天早上又断了一根,现在只剩下两根细铁丝吊着,被风一吹就晃悠,偶尔还会“咚”地撞一下路边的电线杆,发出闷响。

他推着车,走出校门。校门口的小摊贩们已经支起了摊子,卖烤红薯的、炸串的、廉价文具的,烟雾缭绕,吆喝声此起彼伏。林暮没停留,顺着路边慢慢往前走。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他把脖子往校服领子里缩了缩,书包带子勒得肩膀有点疼,里面装着那本画满了速写的本子,还有早上江川给的馒头包装袋——他没舍得扔,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书包侧袋里。

车筐晃得越来越厉害,铁丝被拉得咯吱响,像是随时会断掉。林暮停下来,用手扶住车筐歪下去的那边,想把它掰正一点。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铁条,就被冻得一哆嗦。他用了点力,车筐纹丝不动,反而把剩下的两根铁丝拽得更紧了,发出“嘣”的一声轻响,吓得他赶紧松了手。

“操。”他小声骂了一句,声音轻得被风吹散了。这是跟江川学的,好像骂一句,心里那点憋闷就能少点似的。

他继续往前走,车筐歪着的那边时不时撞一下路边的树或者电线杆,咚,咚,像在敲鼓。路过老李修车铺的时候,老李正蹲在地上补胎,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他的车筐:“小伙子,车筐不修修?十块钱,给你弄好。”

林暮脚步顿了顿,摸了摸口袋。口袋里空荡荡的,只有早上没喝完的半瓶凉水,在瓶底晃荡。他摇了摇头,没说话,推着车继续往前走。十块钱,够买两本素描纸了,或者一支最便宜的铅笔。

风越来越大,吹得路边的枯树枝呜呜响。林暮把围巾(其实是条旧毛巾,从生父林建国那儿拿的)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筒子楼楼下,江川的维修铺。

其实他早上就想来了。早读课的时候,赵磊还问他:“你车筐不修了?真准备这么歪着骑到毕业?”

林暮当时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在课本上画圈。他知道该去找江川,可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江川早上刚给了他馒头,说是“抵债”,现在又去找他修车,好像自己总在麻烦他似的。而且江川那个人,看着就不好惹,上次赵磊他们去修车,他就一脸不耐烦,这次自己去……

可车筐总得修。总不能一直让它这么歪着,撞来撞去的,早晚得散架。

林暮叹了口气,推着车,拐进了筒子楼那条窄巷。巷子两边堆着杂物,破纸箱、旧家具、煤炉渣,风一吹,灰尘和塑料袋满天飞。越往里走,空气里的机油味越浓,混着煤烟和饭菜的味道,是铁北冬天特有的气息。

江川的维修铺就在筒子楼楼下,一个用木板和塑料布搭的简易棚子,被风刮得有点歪,像个随时会塌的鸟窝。棚子底下堆满了东西:待修的自行车、电动车零件、拆开的洗衣机、堆成小山的螺丝和扳手,还有一个掉了漆的铁桶,里面装着废机油,油汪汪的,在傍晚的光线下泛着黑亮的光。

江川就在棚子底下,背对着他,蹲在一辆旧自行车前,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结实的肌肉,手上戴着一副黑色的劳保手套,沾了不少油污。夕阳的光从棚子顶上的破洞里漏下来,照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黄的边,连他那头短短的头发茬子,都好像软了点。

林暮停住脚步,站在离棚子几步远的地方,没敢靠近。他看着江川的背影,心里有点发慌。江川的肩膀很宽,背挺得很直,蹲在那儿,像块钉在地上的铁。他手里拿着扳手,正在拧什么东西,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动作又快又稳,手指上的茧子在夕阳下看得很清楚。

林暮的手指绞着书包带子,犹豫了半天。风刮过棚子,塑料布被吹得哗啦啦响,车筐又“咚”地撞了一下旁边的墙。

江川的动作停了。

他没回头,只是肩膀动了动,像是在听声音。过了几秒,他才慢慢转过头,看向林暮。

夕阳刚好照在他脸上,林暮看清了他的眼睛——很亮,带着点刚从机械零件里抽离出来的专注,还有点不耐烦,像是被打扰了好事。

“站那儿干嘛?”江川开口,声音有点哑,大概是蹲久了,“车又坏了?”

林暮被他看得有点慌,赶紧低下头,指了指自己的车筐:“车筐……歪了,铁丝断了。”声音很小,有点含糊,风一吹就散了。

江川“嗯”了一声,没多问,转过头继续鼓捣手里的自行车。他手里拿着个黑乎乎的零件,上面全是齿轮,像是自行车后轮上的什么东西。林暮推着车,慢慢挪到棚子边,把车停在一堆旧轮胎旁边。车筐歪着的那边靠在轮胎上,总算不晃了。

他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干什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江川没让他走,也没让他帮忙,就那么蹲在那儿,拆零件。扳手拧螺丝的声音,金属碰撞的声音,还有风刮塑料布的声音,混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安静。

林暮的目光落在江川手里的零件上。那东西是圆的,边缘有一圈齿,中间有个洞,上面还沾着油污和铁锈。江川用一把小螺丝刀,正在小心翼翼地撬上面的一个小零件,手指很稳,一点都不抖。

“这是……飞轮?”林暮小声问,声音比刚才大了点。他在书上见过自行车零件图,好像后轮上那个带齿轮的东西就叫飞轮。

江川的动作顿了一下,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次他的眼神里没什么不耐烦了,反而有点意外,像是没想到林暮会认识这个。“嗯。”他应了一声,继续撬那个小零件,“锈死了,得换个新的。”

林暮“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他看着江川的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缝里全是油污,洗不掉的那种。但他的手指很灵活,拿着小小的螺丝刀,在飞轮的缝隙里转来转去,像是在摆弄什么精密的玩具。

林暮突然觉得手有点痒。他想帮忙。

不是因为车筐,就是单纯的……想做点什么。江川给他馒头,帮他修车,上次还帮他抢回了钱。他好像一直在麻烦江川,却什么都没做过。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工具台。那是个旧木板搭的台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工具:扳手、螺丝刀、钳子、锤子,还有一堆大小不一的螺丝和螺母,用铁盒装着,摆得乱七八糟。靠近他这边的台子上,放着一把活动扳手,银色的,手柄缠着旧布条,看起来用了很久了。

江川现在用的是小螺丝刀,撬那个锈死的零件,好像有点费劲,眉头微微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线。

林暮看着那把扳手,心里有点打鼓。他能递过去吗?江川会用吗?会不会嫌他多事?

他犹豫了半天,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手心有点出汗,虽然天冷),慢慢伸出手,想去拿那把扳手。

他的手指刚碰到扳手的布条手柄,江川突然“啧”了一声,手里的螺丝刀没拿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林暮吓了一跳,手一抖,没抓住扳手,反而碰到了旁边的一个铁盒——里面装着一堆螺丝,大小不一,都是江川拆下来的旧螺丝。

“哗啦——”

铁盒被他碰翻了,里面的螺丝全洒了出来,滚了一地。七八颗银色的、黑色的螺丝,像受惊的小虫子,四处乱爬,有的滚到了江川的脚边,有的钻进了轮胎缝里,还有一颗“叮”地一声,掉进了旁边的机油桶里,溅起一小点油星。

林暮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僵在原地,手还保持着碰铁盒的姿势,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地上的螺丝,嘴唇动了动,想说“对不起”,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完了。

他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江川本来就不耐烦,现在他还打翻了螺丝盒,肯定要生气了。说不定会骂他“没用的东西”,让他滚蛋。

风刮过棚子,塑料布哗啦啦响,像是在嘲笑他。

江川没说话。

他蹲在地上,背对着林暮,没动。夕阳的光落在他的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的螺丝上,一动不动。

林暮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凉飕飕的。他看着江川的背影,觉得自己像个闯了祸的孩子,等着大人的训斥。

过了几秒,江川才慢慢转过头。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眼睛里带着点无奈,还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反正不是林暮想象中的生气。

“你他妈……”江川开口,声音有点哑,顿了顿,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换成一声长长的叹气,“站着干嘛?捡啊。”

林暮这才回过神,赶紧蹲下去捡螺丝。他的手抖得厉害,手指碰到螺丝,滑了好几次才捏住。螺丝上全是油污,沾了他一手,黑乎乎的。他把捡到的螺丝,小心翼翼地放进翻倒的铁盒里,动作又快又慌,像是怕江川反悔,突然骂他。

“那个……对不起。”他终于挤出一句道歉,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头埋得更低了,不敢看江川。

江川没理他,也蹲下来捡螺丝。他的手指比林暮的大,捡螺丝却比他快多了,一把就能抓两三个,精准地扔进铁盒里。他的手指上本来就有油污,现在更黑了,指甲缝里全是油泥,但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林暮捡起一颗滚到轮胎缝里的螺丝,捏在手里,不敢抬头。他能感觉到江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审视,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手别抖。”江川突然说,声音不高,没什么情绪,“螺丝又不会咬你。”

林暮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赶紧把螺丝扔进铁盒,捏紧手指,指甲掐进掌心,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江川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继续捡剩下的螺丝。他捡起最后一颗掉进轮胎缝里的螺丝,扔进铁盒,然后把铁盒放在台子上,拍了拍手,站起来。

林暮也赶紧站起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等着老师训话。

江川看着他,没说话。他的脸上沾了点油污,额头上有层薄汗,大概是蹲久了。夕阳的光从棚子顶上的破洞漏下来,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下巴上的胡茬,青青的,有点扎人。

“那个……”林暮又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江川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那个黑色齿轮零件——就是他刚才拆的那个。他把零件举到林暮面前,零件上的齿轮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看清楚了。”江川说,语气还是有点不耐烦,但比刚才好多了,“这叫飞轮,自行车后轮上的,带动链条转的。”

林暮愣住了。

他看着江川手里的飞轮,又看看江川的脸。江川的眉头还是皱着,但眼睛里没了刚才的无奈,反而带着点认真,像是在……教他?

“上面这些齿,”江川用手指点了点飞轮边缘的齿,“和链条卡住,你蹬脚踏板的时候,链条带动飞轮转,后轮就跟着转了。”

林暮的心跳慢慢慢了下来。他看着飞轮上的齿,又看看江川的手指,那根带着油污和茧子的手指,点在冰冷的金属上,像是在点什么珍贵的东西。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颤,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别的什么,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刚烤好的红薯。

江川“嗯”了一声,把飞轮放在台子上,拿起刚才林暮想递的那把活动扳手。

“下次想帮忙,”他一边调扳手的尺寸,一边说,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像在教训人,“先看清楚哪个能用,别他妈毛手毛脚的。”

林暮站在旁边,没说话。他看着江川拿起扳手,对准飞轮上的一个螺丝,手指用力,扳手发出“咔哒”一声响。夕阳的光落在他们身上,棚子里的风好像没那么冷了,塑料布哗啦啦的响声,也变得没那么刺耳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黑乎乎的手,又看了看地上剩下的几颗没捡干净的小螺丝,突然觉得,刚才打翻螺丝盒,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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