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城南废弃的陶然砖窑,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巨兽骸骨,沉默地匍匐在荒凉之中。
窑洞内,黑暗浓稠得几乎化不开,唯有偶尔从破败穹顶缝隙漏下的几缕惨淡月光,如同冰冷的刀刃,短暂地切割开这片死寂。
顾瑾独自立于最大的那座破窑中央,身上那件灰鼠皮斗篷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她的呼吸平稳,但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却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以此维持着绝对的冷静。
远处的夜空突然被一道刺目的红光撕裂!
“咻——嘭!”
一朵赤红色的烟花在百草堂方向的天际轰然炸开,即便隔着数条街巷,那猩红的光芒依然清晰可见,将半边天空染上一抹不祥的血色。
烟花炸裂的巨响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惊起了远处林中栖息的夜鸟,扑棱棱的振翅声隐约传来。
警示弹!
顾瑾的心猛地一沉,深吸了一口带着砖窑尘土味的冰冷空气。成功了,但……也惊动了。这枚烟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必将引起连锁反应。
巡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甚至可能惊动更上层的视线。宋极这一手,既是求救,也是警告,更是将事态彻底推向不可控的深渊。
她强迫自己将纷乱的思绪压下,脑海中快速复盘整个计划:疑兵已撤,破门、锁喉、搜魂三队应该正在撤离途中,断后队按照计划会在外围接应并制造混乱掩护……但如今这枚警示弹,打乱了一切节奏。成国公府的反应速度会有多快?他们埋伏在附近的人手有多少?
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就在顾瑾心念电转之际——
“沙沙……”“咚!”
一道道黑影,如同归巢的夜枭,又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砖窑各个破损的入口、从高处的通风口、甚至从阴影的褶皱中悄然显现,迅速汇入这座巨大的破窑。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警惕,落地时仅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彼此间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仅靠几个简单而精准的手势和瞬间交汇的眼神,便完成了集结与警戒位置的分配。
空气中,原本只有尘土和衰败的气息,此刻却迅速弥漫开一股混合着新鲜血腥味、汗水的咸涩、以及兵刃上残留的金属与油脂气息的复杂味道。
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喘息声,衣物摩擦声,还有低低的、克制的闷哼,在这空旷而回声明显的窑洞内被放大,交织成一曲劫后余生的、沉重的背景音。
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伤员强行压抑却仍不免泄出的痛苦呻吟,以及许多人夜行衣上那深色湿润的痕迹——那是鲜血浸透布料后特有的暗红,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黑色融为一体,唯有浓重的铁锈味昭示着它的存在——无不赤裸裸地诉说着方才那短暂却极度凶险的厮杀有多么惨烈。
顾瑾的目光如探照灯般迅速扫过人群。许多人身上都挂了彩,有人捂着手臂,鲜血从指缝渗出;有人步履蹒跚,被同伴搀扶着;有人脸上带着擦伤或淤青。但所幸,目之所及,所有人都站着,虽然有些摇晃,但胸膛仍在起伏。
没有看到需要被抬进来的人,也没有看到那种失去生气的、彻底瘫软的身影。这让她一直悬在喉头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实处,一股难以言喻的庆幸与后怕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下。
这时,影十一越众而出。她身上的夜行衣在右肩处被利器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翻卷,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此刻已被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颜色刺目。
她的发髻在激烈的行动中松散开来,几缕沾染了汗水和尘土的墨发粘在苍白却坚毅的脸颊边,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闪烁着完成任务后的肃穆、激动,以及一丝未完全褪去的凛冽杀意。
她快步走到顾瑾面前,脚步因为肩伤而略显滞涩,但背脊挺得笔直。双手郑重地捧起那个沉甸甸的防水油布袋,手臂平稳,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
“小姐,‘搜魂’队幸不辱命!”她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微喘,但吐字清晰,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于百草堂内堂东侧药柜之下,发现隐蔽机关,开启后是一条向下的隐秘通道,直通一间地下密室。此袋中所获,便是在那密室之中找到的紧要物品!包括以密文书写之绢帛三卷,未署名之往来信件七封,以及……”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与自责,语气沉了下去:“……以及一枚玄铁令牌,上有‘剑刺云’印记。然,密室之内,似另有夹层或暗箱,属下等正欲深入探查,那宋极竟不知以何法引燃了密室中预先埋藏的火油之物,火势起得极快极猛,兼有浓烟毒气喷涌,为保全已得之物并队员性命,属下只得下令紧急退出,未能尽全功。致使重要线索或毁于大火,此乃属下失察,判断失误,请小姐责罚!”
顾瑾立刻上前一步,伸出双手——那双戴着玉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纤细柔白的手,此刻却稳定有力地接过了那个冰凉而沉重的布袋。布袋表面还带着地底的阴冷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影十一掌心传来的温热与血腥气。
“十一,起来。”顾瑾的声音在寂静的窑洞中响起,清冷如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何罪之有?密室既已发现,关键证物已然到手,便是大功一件!火起突然,毒烟弥漫,果断撤离乃是正理。我要的是证据,但更要你们每一个人都活着回来!若为几份未必存在的文书而折损人手,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你做得对。”
她一边说,一边目光落在影十一肩头那片刺目的红晕上,眉头微蹙:“你的伤……”
“皮肉伤,未伤筋骨,已简单包扎,无碍。”影十一迅速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微微苍白的嘴唇还是泄露了痛楚。
顾瑾点点头,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影九。影九身上也有几处刀剑划痕,但看起来不如影十一严重,她如同最精准的仪器,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刻板而清晰,开始进行伤亡汇报:
“禀小姐,‘雷霆’行动全员三十七人,现已全数撤回,无人掉队,亦无……阵亡。”
顾瑾沉默了片刻,窑洞内只闻伤员粗重的呼吸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你们……辛苦了。”最终,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今夜之功,我顾瑾铭记于心。重伤者,立刻由‘断后’队安排两人,护送往西城‘济世堂’后巷第三户,那里有我们的人接应,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救治。”
“其余伤员,原地休整一刻钟,处理伤口,补充饮水干粮。一刻钟后,‘破门’、‘锁喉’、‘搜魂’三队,化整为零,按甲、乙、丙三套预定方案,分散撤离,返回各自隐蔽据点,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静待下一步指示。‘断后’队负责清理此地所有痕迹,并沿途掩护、扫尾。”
“是!”众人压低声音应诺,疲惫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随即迅速而有序地行动起来。
重伤的影七被小心地安置在临时用斗篷铺成的担架上,由两名身形高大的断后队员抬起,率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窑洞的一个侧出口。
其他人则各自寻了稍微干净避风的地方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清水和布条,互相帮忙处理伤口。低低的交谈声、倒吸冷气声、以及兵器归鞘的轻响在窑洞内窸窣响起。
影三没有立刻休息。他身上的夜行衣有多处破损,左臂有一道不浅的刀伤,只是草草用撕下的衣襟捆扎着,鲜血还在缓慢渗出。
他先快速检查了一遍自己队员的情况,叮嘱了几句,然后便大步走向顾瑾和影九所在的位置。
“小姐,影九,”影三抱拳,声音沉稳,但语速比平时略快,“今夜之事,闹出的动静不小。百草堂大火,空中警示弹,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的人很快都会赶到,成国公府的反应可能更快。此地虽偏僻,但非久留之地。属下建议,我们需立刻转移,并且……需要向殿下禀报此事。”
顾瑾颔首,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我知道。影三,你的伤……”
“不妨事。”影三摇头,“属下职责所在,这就去王府向殿下禀明情况。小姐身边……”
“小姐身边有我在,还有‘断后’队部分人手可暂时听用,安全撤离应无问题。”影九接口道,语气笃定。
影三不再耽搁,转身几个起落,身影便融入了砖窑外深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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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府,书房。
虽已近子时末,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萧策并未安寝,只穿着一件墨蓝色的家常锦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翻阅着一卷边境送来的加急军报。烛火将他冷峻的侧脸映照得明明暗暗,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思虑。
突然,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未抬,淡声道:“进来。”
书房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略显踉跄却依旧挺拔的身影闪入,随即反手轻轻掩上门。正是连夜赶来的影三。他身上的夜行衣未来得及更换,左臂的包扎处血迹斑斑,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
“属下影三,参见殿下!”影三单膝跪地,声音因长途疾奔和失血而略带沙哑。
萧策这才抬起头,目光落在影三身上,尤其是在他受伤的左臂和衣袍上多处破损、沾满尘土与暗色血渍的地方停留了一瞬,眸色陡然转深,如同寒潭骤起波澜。
“起来说话。”萧策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听不出喜怒,但那份无形的威压却让书房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她那边……行动结束了?情况如何?” 他没有问行动是否成功,而是直接问情况,显然早已料到会有结果,且更关心过程与代价。
影三起身,挺直背脊,开始以最简洁精准的语言,将今夜“雷霆”行动的全过程,原原本本,巨细无遗地禀报了一遍。他的叙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既不过分渲染危险,也不刻意淡化伤亡,甚至连顾瑾最后的安排与吩咐也一并说出。
萧策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无人阵亡……已是万幸。”萧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那宋极,果然是条毒蛇,狡诈狠辣,断尾求生毫不犹豫。他既看到了你们,也看到了警示弹后的拦截人马,心中必然已有猜测。此事,成国公府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射向影三:“你们撤离时可留下明显痕迹?可能追查到陶然砖窑或后续据点?”
影三肯定地摇头:“回殿下,断后队处理得很干净,沿途设置了多处误导痕迹。且夜色深沉,对方又被我们突然的突围打乱了阵脚,短时间内应无法准确追踪。陶然砖窑只是临时集合点,现已按计划分散撤离,所有痕迹都在清理。”
“嗯。”萧策颔首,手指重新开始轻叩桌面,显然在快速思考,“百草堂被毁,核心证据被夺,成国公府此刻定如被捅了马蜂窝。他们首先会全力追查今夜动手之人,其次会疯狂掩盖可能被牵连出的其他线索。接下来几日,京城不会太平。告诉婉清,”
他特意用了“婉清”而非“沈二小姐”,语气中的亲疏已然分明,“让她近日务必深居简出,沈府内外加强戒备,所有联络采用最紧急的暗线,非必要不动作。让她……保护好自己。”
最后一句,他说得格外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意味。
“是!属下一定将殿下的话带到。”影三躬身应道。
萧策沉吟片刻,又道:“你们今夜行动之人,全部进入静默状态,分散隐匿,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有任何动作。受伤的弟兄,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材,王府秘库里的珍品也可调用。告诉影九,顾瑾身边的安全,暂时由她全权负责,我会另调一队人暗中接应,但非生死关头不得现身。至于你……”
他看了一眼影三的左臂,“先去府中医官那里处理伤口,好好休息。今夜,你们做得很好。”
“谢殿下!”影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殿下虽然平日冷峻,但对属下向来爱护有加。
“去吧。小心些。”萧策挥了挥手。
影三再次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如同他来时一样。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策独自坐在灯下,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那里,百草堂方向的火光似乎已经黯淡,但空气中仿佛仍残留着那抹警示弹猩红的余晖。
“剑刺入云……破云……”他低声念着这两个词,指尖在书案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仿佛在勾勒某个复杂的图案。
夜,还很长。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