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马车还未停稳,苏晚棠便身子一软,纤弱地倒向了顾昭珩的怀中。
她眉心紧蹙,脸色苍白得如同宣纸,额上渗出的冷汗将几缕碎发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病态。
“王爷……我头好晕,胸口闷得慌,”她声音细若蚊蚋,气息微弱,一只手无力地抓着他玄色锦袍的衣襟,“想是那井下的阴煞之气……侵了体。”
顾昭珩不动声色地揽住她,宽大的手掌贴在她背后,一股沉稳而温暖的内力缓缓渡了过去,替她稳住紊乱的气血。
他深邃的眸子对上她半阖的眼,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狡黠,如何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心下了然,面上却不动分毫,只顺着她的话,用一种不容置喙的沉稳语气道:“侯府人多口杂,不利静养。本王的王府别院尚算清净,你便暂住几日,待本王请了宫中御医为你调理。”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是体恤功臣,又是爱护未来的王妃,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他当即便着人快马加鞭,一面向宫中递了牌子,言明苏晚棠破解书院百年悬案后身体不适,需在定王府静养,请皇上恩准;另一面,则亲自将“病重”的苏晚棠半抱半扶地送入了定王府。
夜色如墨,繁星隐匿。
苏晚棠被安置在离主院不远的一处雅致别院,御医来看过,只诊断出气血虚浮,开了几副温补的方子,便在顾昭珩“重赏”之下恭敬退去。
待所有下人都被屏退,苏晚棠立刻从床上坐起,哪里还有半分病弱之态。
她推说屋内闷热,头痛难眠,要出去走走。
侍女们不敢阻拦,只得远远跟着。
她信步闲庭,看似毫无目的,实则每一步都暗合卦象,悄然朝着府中阴气最盛的方向行去。
不多时,一座荒废已久的院落便出现在眼前。
西厢禁院。
朱漆的院门早已斑驳脱落,一把硕大的铁锁锈迹斑斑,然而仔细看去,锁芯处竟有崭新的断裂痕迹。
门缝里,一股陈年烛蜡混合着泥土霉腐的特殊气息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阴冷刺骨。
苏晚棠从袖中取出那枚在井底得到的青铜小钥,并未尝试开锁,只是用指尖轻轻触碰门环。
刹那间,她心口那道顾母碑灵留下的烙印微微一烫,一道模糊的卦象在她识海中一闪而过——“生门在东,死气朝南,唯西北角,一线温光。”
就在她凝神解读卦象之际,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如同夜色般醇厚。
“不必试了,锁是本王命人方才剪断的。”
苏晚棠霍然回头,顾昭珩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她身后,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眼神幽深如潭。
他看着她,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你要找的灯,在最里间的值房。”
两人一前一后,顾昭珩提着一盏防风琉璃灯,踏入了这尘封三十年的禁地。
院内杂草丛生,齐腰高,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值房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扬起漫天灰尘。
屋内陈设简单至极,一张木桌,一把椅子,一只翻倒的茶壶,几本散落的账册,所有的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时光仿佛在这里静止。
唯独正对房门的一张简陋供桌之上,一盏巴掌大的青铜油灯,正静静地燃烧着。
那灯火并非寻常的橘黄,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幽绿色,火苗不大,却异常稳定,在这密不透风的死寂环境中,没有丝毫摇曳。
一盏孤灯,燃了三十年,未曾熄灭!
苏晚棠缓缓走近,空气中的阴冷几乎要渗入骨髓。
她凑近细看,只见灯盏中的灯油浑浊不堪,泛着暗沉的黑色,凑近了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是人血。用人血混着尸油,才能炼制出这种长明不熄的阴火。
她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正要触碰冰冷的灯身,识海却骤然被一股强大的执念冲撞!
一幅幅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暴雨倾盆的深夜,一个身披蓑衣的佝偻老仆死死守在值房内,正是张九!
他一遍又一遍地为油灯添油,神情紧张而虔诚。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数名黑衣人手持闪烁着红色符文的法器破门而入!
“交出王妃的信物!”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
张九不发一言,只是张开双臂,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护住那盏油灯。
“找死!”
一道血红色的光芒自法器射出,瞬间贯穿了张九的胸膛!
老仆的身躯剧烈一震,口中鲜血狂喷,可他倒下的最后一刻,竟拼尽全力将身体凑到灯前,让自己的心头血,一滴不剩地滴入了灯芯……
画面戛然而止。
“嗡——!”
现实中,那盏青铜油灯仿佛感受到了她窥探到的记忆,灯身剧烈摇晃起来,幽绿的火苗“呼”地一声暴涨,瞬间转为妖异的赤红色!
“灯芯!”苏晚棠回过神来,一声低喝。
这灯火异变,定是灯芯内藏有玄机!
她不假思索地从发髻上拔下白玉海棠簪,用尖端小心翼翼地挑开烧得焦黑的灯芯。
果不其然,在层层包裹的灯草之中,竟藏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铜片!
铜片形状古朴,上面的纹路竟与她那枚“卦门主钥”有七分相似,但更为古拙繁复。
“这是……”顾昭珩瞳孔一缩。
苏晚棠来不及解释,她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在铜片之上。
刹那间,她胸口那道护魂纹与铜片上的纹路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剧烈震颤起来!
这不是钥匙!
苏晚棠心头巨震——这是“记忆封印片”!
是卦门秘术中用来封存一段神魂记忆的顶级法器!
里面封存的,定是顾母临终前最重要的一段遗言!
正当她催动灵力,试图读取其中信息的瞬间,异变陡生!
“呱——呱——”
窗外,阴风大作!
数十只黑压压的乌鸦如同疯了一般,用身体狠狠撞击着脆弱的窗纸,发出阵阵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凄厉叫声!
每一声撞击,都带着一股怨毒的阴煞之气,冲击着屋内的两人。
“有人在用怨鸦扰魂阵干扰读取!”顾昭珩反应极快,一把将苏晚棠拉至身后,玄铁长剑瞬间出鞘,剑身寒光凛冽,横档于前,凌厉的剑气将扑面而来的阴煞之气尽数荡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定王府水牢深处。
被“锁灵钉”穿透琵琶骨的墨无痕盘膝而坐,七窍缓缓渗出黑血,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至极的狞笑。
他双手结出一个无人能识的诡异手印,一道微不可查的黑气顺着潮湿的地面,沿着王府的地脉,疾速流向西厢方向!
原来,他被擒之时,便已将一缕分魂悄然种入了从书院怨井中吸纳的“千灯共魂阵”残余节点。
此刻,他正借着这股怨气反哺,隔空催动,目的就是引爆三十年前埋在西厢地脉之下的数根“镇魂钉”,彻底摧毁顾母留下的最后一道防护结界!
“轰隆……”
水牢外的守卫只觉一阵头晕耳鸣,天旋地转,竟接二连三地软倒在地。
整座定王府的灯火开始忽明忽暗,如同鬼域。
西厢值房内,这股来自地底的震动更为强烈!
蛛网般的裂痕自供桌之下蔓延开来,整张桌子剧烈震颤,桌上的油灯更是摇晃不止,那赤红色的火苗瞬间萎靡下去,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不好!”苏晚棠脸色煞白,她知道一旦灯灭,封印片中的神魂记忆便会彻底消散!
危急关头,她毫不犹豫地再次咬破手指,以血为墨,迅速在灯座四周的桌面上画下一道繁复的“固魂契”!
同时,强行催动胸口的护魂纹,以自身卦门灵力稳住心神,抵抗着怨鸦与地脉传来的双重冲击。
然而,对方的攻势太过凶猛,结界眼看就要崩溃!
就在那灯火即将熄灭的最后一刹那,奇迹发生了!
那豆点大的绿焰猛地一滞,随即“轰”的一声,竟逆势暴涨,在半空中拉伸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那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仆,胸前,赫然插着半截闪烁着黑气的镇魂钉,正是张九的残魂!
他因镇魂钉被引动而被迫现身,虚幻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痛苦的扭曲。
他无声地张开嘴,用尽最后一丝力量,颤抖地指向苏晚棠手中的记忆封印片,又指了指自己被钉子贯穿的心口。
下一瞬,他的魂影轰然碎裂,化作万千光点,尽数涌入那盏青铜油灯之中。
原本即将熄灭的灯火,骤然重归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加明亮。
焦黑的灯芯,在光华流转间,竟肉眼可见地自动续长了一寸。
那幽绿的光晕静静流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盏灯,从未熄灭,也永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