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阁的日子如同染了薄霜的溪流，在满城皆缟的沉重底色中无声滑过。窦令仪卸了钗环，只在发间簪一支素银扁方，终日在阁中操持汤药。莫锦瑟背上的鞭痕已结成深褐色的硬痂，蜿蜒如盘踞的蜈蚣，新肉生长的麻痒时时折磨。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曾被盐水浸泡得皮开肉绽的手指，虽拆了纱布，裸露的关节处仍残留着大片紫黑淤青，指节活动时带着肉眼可见的僵硬滞涩。
然而这点苦难底色之下，却藏着一道几乎照亮整座将军府的光——莫锦瑟眼前浓稠十八载的黑暗壁垒，竟在这场劫数中轰然洞开！明澈的目光如同一对打磨精绝的琉璃珠，映着烛火流转，纤毫毕现。
莫家父子在外奔走国丧，阁内却有莫时雨轻快的针线划破宁静，莫北辰偶尔探头探脑送来几句市井新鲜，倒也驱散了愁云惨雾。只是窦令仪每每端详女儿这双失而复得的亮眸，便觉恍如隔世，指尖捻过她鬓角细发，只悄声叮嘱一句：“……你爹说得对……先莫声张……娘心里……有数。”
莫锦瑟乖巧点头。她自是懂得，这看得见的“福气”来得太过诡谲，若落入有心人眼中，难保不成祸根。
晌午阳光筛过茜纱窗格，洒下斑驳暖金。莫锦瑟倚在熏笼边一把宽大的酸枝木圈椅中，素手捏着一小块新蒸出的软糯枣泥糕，正递到莫时雨唇畔。光影跳跃在莫时雨灵巧的银针尖上，她眉眼弯弯刚要启齿——
门帘微动。一道深青长衫身影跨入。宋麟挺拔的身姿被暖光勾勒出清峻剪影，手中提着一只四角方正、描金绘彩的硕大朱雀台食盒。
莫锦瑟似被烫到！手上动作猛地一滞！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脸瞬间埋低！几乎要将下颌颏扎进领口松软堆叠的素绫里！脊背绷得笔直！那只托着糕点的手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僵硬得如同冻住。
“世子安。”莫时雨起身，盈盈屈膝一礼，眼波微动扫过自家姐姐露出的那只红得滴血的耳尖。
宋麟颔首回礼，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附在莫锦瑟那副欲盖弥彰的鹌鹑模样上。他步履微顿，心中那股沉郁已积压多日的不解与涩苦，此刻被这点亮光下的刻意回避激得汹涌翻腾。“带了点你……平素爱吃的……”他声音干涩，喉结滚动，将那食盒置于近旁花几，描金彩漆在光下刺得人眼晕。
锦被一角被莫锦瑟下意识揪得更紧，闷在布料里的声音嗡嗡挤出：“……谢……谢……”尾音轻得几近于无，活像只被掐住了喉咙的雏雀。
谢？这般……干巴巴……畏缩缩……的“谢”？刑部大堂之上，他们曾同赴刀山火海，她倚在他怀里如攀浮木！那生死交付的信任与情意，难道真就似这冬日薄冰？稍得暖融……便……碎裂无踪？！
宋麟僵立原地，似有寒冰自足底寸寸蔓延至心脉。他想问，却又在她那全然蜷缩抗拒的姿态前踟蹰失语。
莫时雨眼底闪过促狭的微光，冲宋麟飞快地递了个眼色，随即脆生生打破死寂：“大姐，汤药怕是要温了，我去瞧瞧！”话音未落，人已溜滑如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门外，只留下阁内暖光浮尘中一室无声的尴尬胶着。
良久，良久。直到屋外隐约传来时雨渐远的脚步，莫锦瑟才如同濒死的鱼得了片刻喘息。锦被缓缓滑落，她小心翼翼从被缝里探出一只眼张望，确认那人真的走了！
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她几乎是跳起来的！三步并作两步扑到花几旁！一把掀开那沉甸甸食盒的描金盖子！
霎时！一股混合着枣泥清甜、红豆软糯、桂花蜜香的暖烘烘甜腻气味扑面而至！玲珑如玉的栗子糕、细腻如雪的椰丝酥、金黄油润的杏仁卷……层层叠叠！满满当当！“时雨！快过来！”莫锦瑟眼睛瞬间点亮，如同盛了漫天星辰，随手拈起一块雕成蝴蝶形状的栗子糕就往站在门边看戏的妹妹嘴里塞！“唔……”莫时雨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口，却鼓着腮帮笑弯了腰，唇齿不清地问：“姐姐这般喜欢宋世子……怎么他真来了……倒像老鼠见了猫？看都不敢看一眼？”
莫锦瑟正捏着一块滴着琥珀色蜜汁的玫瑰豆沙卷往口中送，闻言动作猛地一滞！那清亮的眼眸里登时覆上羞窘的雾气，耳根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脖颈，声音低得如同蚊蚋：“……我……我不是…是……是我看见了啊……”她猛地丢下点心，懊恼地跺了跺脚！“以前……以前我哪知道他…他……”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腰间素绫的流苏。“长……长得这么……”声音倏地又细下去，几不可闻：“这么……招眼……一瞧见他……就觉得…嗓子眼儿……心口窝…全……全都被堵上了…哪还说得出……话……”
“噗嗤——”莫时雨一个没憋住，将嘴里的糕点碎屑喷了出来，指着自家姐姐恍然大悟地拖长音调：“哦——我知道了！姐姐是看见宋世子……”她促狭地眨眨眼，“——定力不足啊——！”
“莫时雨！！”莫锦瑟羞恼得几乎要跳起来！这种丢人到家的心思怎么好大声说出来！她抄起一块最大的杏仁卷就要堵妹妹的嘴！
“——锦瑟。”
一道低沉的、带着沙哑磁性的嗓音，如同平地惊雷，猝然在她身后，咫尺之处响起！
莫锦瑟浑身血液瞬间冻住！手中的杏仁卷“啪嗒”一声跌落在地！甜香的粉末四溅！她僵硬地、极慢极慢地转过身，正对上那双深邃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与某种洞穿一切的灼亮眸光的桃花眼！
宋麟竟一直立于门畔流苏垂帘投下的阴影最深处——
轰——所有细碎的声音，阁外的风声、窗棂的微响、心口的狂跳……尽数被一声巨大的轰鸣淹没，天地间只剩下他那双凝望而来的眼睛，那视线灼热锐利，如同最滚烫的熔岩，熔穿了她所有辛苦堆积的伪装！
脸上那片飞霞瞬间烧成漫天烈火！一路燎至耳尖脖颈！“你……”她喉咙干得如同吞了沙砾，艰难地挤出气音，“你……没……”
辩解的话根本不成句！羞耻！如沸水浇顶！她此刻只想原地消融！钻入地底！
“看见了？”宋麟的嗓音被某种压抑到极致、又即将喷薄的情绪拉得异常低沉沙哑。他一步！一步！踏进疏影阁，深青袍角拂过光洁的乌金石地面，脚步声不重却如同最沉重的鼓点，擂在莫锦瑟急剧收缩的心脏上！
莫锦瑟下意识想后退，脚踝却不慎勾到圈椅雕花的椅腿，身体猛然失衡，惊呼尚未出口！“啊——！”
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精准攫住她的腰肢！瞬间将她从倾倒的虚空里捞回！狠狠带入一个坚实滚烫如烙铁的怀抱！
宋麟的臂膀如同铁钳，不容她挣扎半分，他的气息带着清冽的松香，微苦的墨意，还有男子阳刚炽烈的暖意，彻底包围她！
一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温热的指腹带着薄茧，极其极其温柔又不容拒绝地抬起她的下巴！
指尖轻轻拂过，她唇角沾着的一小点杏仁卷酥碎，蜜色糖粉！
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里，翻涌着狂风骤雨般的深邃墨海，海面之下仿佛有能噬人魂魄的幽暗漩涡，漩涡深处倒映着她那张羞窘欲燃，惊惶无措的小脸！
目光死死锁住，她微张的饱满如同初绽的樱唇！
“既然……”宋麟的嗓音喑哑到了极点，尾音里带着一种被烈火灼烧过的轻颤，一字一顿，如烙印般烫入她耳膜：“看得这么清楚，那就看个够！”
最后一个字！如断了弦的烈弓，骤然绷紧崩断！
他猛地俯首，滚烫的唇精准又狂热地覆上，她微凉微张的唇瓣！
“唔——！！”莫锦瑟脑中轰然炸响一片空白！双眼倏地瞪圆，那抹深青的影撞进她瞬间失焦的瞳仁，温软灼烫的触感，带着他清冽阳刚的气息，强势而饱含掠夺地碾过她唇齿残存的甜腻点心香！
陌生却又如此熟悉！那滋味不同于往日黑暗中，只能凭借感官悸动与触碰去揣摩描摹！
此刻，这温软被视觉无限放大增强，他那近在毫厘，浓密微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弯浓重的阴影，如同暗藏风暴的夜空下，栖息的蝶翼微微颤动！
高挺的鼻梁悬而下，与她的鼻尖轻蹭过，带起一道细小的麻痒电流！
直贯脊骨！
最致命的是，他眼中那被烛火点亮的一点点跳跃的碎金，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迷乱失魂，面若桃花的倒影！
视觉！感官！心意！在此刻惊人地重叠交融！
那股被刻意压抑、却早已盘踞心魂的情愫，化作最烈的酒，最焚的火，从这纠缠的唇舌间，轰然引爆！
莫锦瑟绷紧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温泉的雪，渐渐融化作一滩软水！
僵硬推拒的手指，不知何时，滑落无力地揪住他胸前那一片墨蓝的衣襟，指尖颤抖蜷缩，陷入柔韧的布料深处！
这突如其来的长吻，仿佛一个誓言！一个印记！更是一道横跨过了视力恢复带来的短暂迷障！将两颗早已缠绕不分的心，用力按向彼此的决心——
门外。莫时雨透过茜纱缝隙，窥见烛光下交叠依偎的身影，抿唇一笑，如同狡黠精灵，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更远的庭院。晚霞已落尽，唯留疏影阁窗内剪下的一双缠绵影，在渐渐笼罩的暮色里，投下长而旖旎的暖色轮廓。
长安城连绵数日的哀戚素缟终被初雪洗去。太极殿内，文昭帝独立于高阔鎏金蟠龙御座前，指尖拂过扶手冰冷的龙鳞雕纹。母后弥留之际那句“遇事不决，询莫氏锦瑟”的嘱托，如铁烙般印在心头。可召见一个深闺女子？纵使这女子智计如海，亦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窗棂透入几缕薄阳，照亮御案一方尚未启封的墨锭。文昭帝眸色忽沉。“昔日父皇泰和帝不也有女官‘秉笔中书’掌制诰吗？”指节在砚台边沿轻轻一叩！溅起一点微末墨星！“拟旨！”
将军府疏影阁。暖炭烘得室内如春。
莫锦瑟斜倚于窗下软榻，指尖轻绕一缕滑落的鬓发，目光落在窗外一株疏影横斜的老梅上。新绽的红苞映着残雪，格外鲜妍。不过半月，她眸中之火已从初复明光的惊惶，淬炼出冰雪般的剔透清亮。只是这目光每逢扫过阁内正提壶烹茶的深青身影时，便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随即如受惊的萤火，倏忽敛入睫羽深处。
宋麟手持青玉壶柄，沸水冲入紫砂壶腹，卷起碧绿茶针，氤氲热气模糊了他半边清俊眉目。他知她在看，那点刻意绷直的背脊线条便刻意放缓几分，长指捏着盖碗拨弄浮沫的动作，也愈发显得慢条斯理，骨节分明。“今日朱雀台的流霞酥烤老了三分。”宋麟声音带着炉火的暖意拂过茶案，“明日一早，我再去守新出炉的那批。”“……”莫锦瑟耳根微热，喉咙里含糊应了一声，连头都不敢抬。看久了真要命！
门外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打破这片旖旎寂静。“圣旨到——！”王海尖亮拖长的嗓音如同投入湖面的一粒冰珠！
莫家诸人瞬间肃然！将军莫名紫袍玉带率先步出正堂，身后长子莫元昭、莫云从、莫叔白、莫元瑜皆按品服肃立。窦令仪携莫时雨、莫北辰侍立女眷之侧。莫锦瑟也被扶着疾步而出，宋麟亦收敛神色，无声退至侧旁。
王海手持三卷明黄龙纹绫锦，满面春风立于庭心，目光扫过宋麟，嘴角噙笑：“宋世子也在？甚好，省了奴才再奔平南王府的门槛！”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开启第一轴！“圣天子口谕！镇国将军府莫氏锦瑟，前有刑部大堂铮铮铁骨！临危不惧！智勇双全！灼灼其华！今特授正五品中书舍人——掌内廷制诰！参议表章！侍奉翰墨！协理祭享礼仪——！！！”
圣音未落！庭院一片死寂！中书舍人掌天子近身笔墨，侍诏金銮，非天纵奇才或圣眷殊隆者不可为，纵太宗朝女相，亦是此道起身！
莫元昭霍然抬眼！眸底精光如电！瞬间扫向妹妹！兵不血刃的沙场！已然悄然铺开！
莫锦瑟袖中指尖微不可察地一蜷！太后绿萼山庄之钥……陛下竟用如此堂皇正大之名！为她铺就一条直抵中枢的青云路！那深沉的托付与试探……沉甸甸压下心头！
王海转向窦令仪，又开第二轴：“诰封！镇国将军府夫人窦令仪！性秉柔嘉淑慎！有光阃范！特晋封‘懿德郡君’，秩正四品——！！！”
窦令仪浑身一震！手中锦帕无声滑落尘埃！眼眶瞬间赤红！“郡君？”她喃喃，不敢相信自己这填房出身、谨小慎微半生的女子，竟有一日得此浩荡天恩！那诰命的霞帔，足以碾碎长安城一切刻薄流言！夫君竟真为她在陛下面前求来了……
莫名虎躯微侧，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夫人冰冷微颤的手。无声的力量传递过去。
王海最后看向宋麟与莫锦瑟，笑纹深如刻痕：“第三旨，陛下赐福！宋氏麟、莫氏锦瑟！良缘天定！情比金坚！着婚期择于来年三月初六吉日——！！！”
“来年三月？！”宋麟低声疾呼，脱口而出！那点不满几乎压不住！还有整整三月！要他日日对着看得见、摸得着、却娶不回家的人？！简直是酷刑！
莫锦瑟颊上瞬间飞霞尽染！耳中嗡嗡作响！陛下这是生怕她嫁不出去？！还是怕平南王府悔婚？！抬眼正撞上宋麟那双瞬间灼热如滚油的桃花眸子，里面翻涌的全是名为“洞房花烛夜”的急迫——这眼神烫得她指尖都要熟了！
三人依礼重重叩谢天恩。王海接过莫名递上那分量惊人的织金荷包，入手沉坠，笑意更深：“恭喜郡君！贺喜莫舍人！陛下盼您早些将养妥当……”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莫锦瑟，“早些……入宫谢恩哪！”
送走天使，府门关阖刹那，紧绷的弦骤然松开！
莫叔白第一个跳脚，蒲扇大的巴掌猛地拍在莫名肩上：“爹！陛下这手也太‘黑’了！舍人就舍人吧！五品！？咱家老大当了多少年才爬上中书令！小五这一跤摔进刑部……倒摔出个金銮殿的登云梯？！！”他挤眉弄眼凑到莫锦瑟跟前：“莫舍人，往后小弟这俸禄能不能按月多发点茶水钱？”
莫元昭负手立于阶前，清俊面容在雪光下似笑非笑：“好一个中书舍人，掌制诰，近帝阙……”他慢悠悠转向脸若红霞的妹妹，唇角微扬，“往后朝堂之上，别人呼一声‘莫相’，为兄应还是不应啊——？！！”
“大哥！”莫锦瑟羞恼顿足，耳根红的能滴血，那点刚刚因赐官而生的凝重瞬间被兄长的戏谑冲得烟消云散！
一旁宋麟却倏地上前半步！宽大的袍袖有意无意拂开半步距离，恰到好处地将犹自笑闹的莫叔白格挡开来！他俯身，微凉的指腹极快地在她纤细未伤的手腕内侧，轻轻一触即离，动作快如闪电，细微得似风掠过柳梢，唯莫锦瑟腕上那一点骤然炸开的滚烫麻意却清晰刻骨！
他眼风扫过她霞色蒸腾的脸颊，嗓音低沉裹挟着不容错辨的占有欲：“中书舍人既是御前近臣，那本世子这‘未婚夫陪着‘未来娘子’一同入宫面圣，不是更名正言顺，方便‘问事’吗？！！”
那双幽邃的桃花眼直视着她，深处似有烈焰要熔穿一切阻隔，直抵三月之后那红烛高照的洞房深帷——
莫锦瑟心头狂跳，那根名为“绿萼”的钥匙，此刻沉甸甸地硌在胸口！三月这点稍纵即逝的时光，够他们在那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中，杀出一条生路吗？！！
她微微抬首！目光穿过雪后澄澈清冽的天光，与宋麟那燃烧着噬人野火的眼睛，重重相撞！
霜雪覆朱檐，玉阶映赤绶。墨诏卷残云，青锋入紫岫。素手接龙鳞，雪中藏春漏。暗匣承重托，凤栖待梧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