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特使杜衡端坐于驿馆书房内，指尖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镇纸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轻响。窗外是西蒙城特有的带着荒野气息的风，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凝重。
周尘“抱病”，将他晾在此地已近三日。这三日，他并未虚度。凭借礼部侍郎的身份与带来的精干随从，他明察暗访，将西蒙城的剧变尽收眼底。
帝业学堂书声琅琅，少年学子眼神炽热，谈及未来与帝业皆充满向往；帝业商行车水马龙，蒙荒特产与新奇器物川流不息，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与秩序正在取代旧日的贫瘠与混乱；城内百姓虽对周尘敬畏有加，但谈及新政带来的实惠与安定，多数人皆由衷称道；就连那些被触及利益的旧族，在经历林家覆灭的雷霆手段后，也大多敢怒不敢言，甚至开始尝试融入新秩序。
这一切，让杜衡心中的疑虑与震惊不断加深。周尘此人，绝非简单的边城豪强或狂妄之徒。其手段、其心性、其谋划，皆深不可测。他所推行的，绝非一时兴起的胡闹，而是一套极具前瞻性和执行力并重塑秩序的庞大计划！其志，恐怕真的不在小小西蒙城。
“大人。”一名心腹随从悄无声息地入内，低声禀报，“查清了。魔渊边缘那处邪阵遗迹，残留能量极其诡异阴邪，与典籍中记载的幽冥教手段吻合度极高。现场还有激烈打斗的痕迹，确有多名高手陨落的迹象。周尘可能真的与幽冥教余孽交过手，并且赢了。”
杜衡敲击镇纸的手指猛然停顿：“幽冥教竟然真的死灰复燃，还到了帝陨魔渊？”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事态远比帝都那些大人物想象的严重。周尘若真能剿灭幽冥教，那便是大功一件，其抱病反倒成了顾全大局和不计个人荣辱的证明。
“还有，”随从继续道，“我们安插在城主府的眼线冒死传来消息，东南云家那边，似乎出了大变故。云家嫡女云清瑶险些遇袭身亡，据传与荣国公府有关。”
“荣国公府？！”杜衡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宝亲王的母族！他们竟也牵扯进来了？而且还用了如此酷烈的手段对付一个商贾之女？联想到宝亲王在西蒙城的狼狈表现，杜衡瞬间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帝都的旋涡，远比边城更加凶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禀报：“大人，帝都八百里加急密令！”
杜衡心中一凛，连忙接过那只密封的铜管，验明封印无误后，方才开启。卷帛上的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显然书写者心绪激荡。内容更是让他瞳孔收缩！
密令并非来自预期的内阁或皇帝近侍，而是源自一个他绝不想牵扯在其中使其隐藏在深宫阴影中的权力机构！命令简洁而冷酷：其一，暂缓对周尘的一切质询，转而观察、评估、乃至有限合作，重点探查其与幽冥教动向及东南局势的关联；其二，不惜一切代价，获取周尘手中那种改良聚灵阵与锐金符的核心炼制方法；其三，若发现周尘确有不臣之心或与幽冥教勾结的确凿证据，可动用“暗刃”，便宜行事！
最后附有一句警告：“朝局有变，荣国公府异动，东南恐生大乱。尔身处险地，当自持，一切以帝国利益为重。”
杜衡缓缓坐回椅中，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这封密令，信息量太大，杀机也太重！“观察合作”与“动用暗刃”本是相互矛盾的命令，却同时下达，这意味帝都高层对周尘的态度分裂严重，且局势已紧张到必须做两手准备的地步！而“暗刃”，那是潜伏在帝国阴影中最锋利也最无情的一把刀，一旦出鞘，必见血光！
他原本肩负的问罪使命，在这封密令下已显得无足轻重。他现在要做的，是在周尘这只猛虎身边周旋，既要窥探其秘密，又要避免被其反噬，甚至还要在必要时推动那暗刃的落下。
压力如山，杜衡感到一阵窒息。他发现自己已从一名调查者，变成了一枚被投入巨大棋局的棋子，而执棋者，远在帝都的迷雾之中。
与此同时，城主府深处，抱病静养的周尘，正悠闲地泡在引天然温泉而成的浴池中，听着苏如夜的汇报。
“杜衡这两日走访甚广，其随从暗中接触了不少旧族残余，也详细打探了学堂与商行之事。此外，他们似乎对魔渊邪阵遗迹格外关注，进行了详细勘测。”苏如夜立于池边，目不斜视，清冷的声音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
“嗯，看来这位杜侍郎，是个做事的人。”周尘闭着眼，懒洋洋地道，“让他查，让他看。本皇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人看。正好让他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治理，而不是帝都那帮老爷们整天琢磨的权术平衡。”
“还有，”苏如夜顿了顿，“东南传来消息，清瑶遇袭时，帝心戒自主激发，引动了那海神之泪的力量，显化异象惊退强敌。她怀疑，那信物与某种古老的血脉传承有关，且荣国公府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商业利益。”
周尘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金芒：“海神之泪？血脉传承？有点意思。看来云家这潭水，比本皇想的还要深。告诉云丫头，东西收好，暂时别再尝试探查。荣国公府既然撕破脸，让她一切以安全为重，情报收集可以暂缓。”
“是。”苏如夜点头，随即略显迟疑，“殿下，杜衡毕竟是帝都特使，我们如此晾着他，恐其心生怨怼，暗中作梗。是否……”
“作梗？”周尘嗤笑一声，“他现在恐怕没心思给本皇作梗了。如果本皇所料不差，帝都的新指令应该到了。内容嘛，无非是软硬兼施，又想拉拢又要防备那一套。”他掬起一捧热水，看着水从指缝流下，“也好，本皇就陪他演演戏。明日你就去告诉他，本皇病情稍愈，可以见见他了。”
次日，杜衡终于得到了周尘的接见，地点却并非城主府正厅，而是在城北刚刚竣工的帝业军工坊外。
周尘一身简便工服，袖口沾着些许油污，正指着眼前一座巍峨的、不断传来锻打轰鸣声的巨型工棚，对几名工匠模样的人吩咐着什么。见杜衡到来，他随意地摆了摆手，屏退左右。
“杜侍郎，久等了。”周尘脸上带着些许病愈后的苍白，笑容却依旧懒散，“本皇这身子不争气，一忙起来就倒下了。倒是劳烦侍郎大人久候，还亲自跑到这工坊之地来。”
杜衡目光扫过周围林立的工棚，往来穿梭的气息精悍的护卫以及工棚内隐约可见结构精密的锻造流水线，心中暗惊。这哪里是什么普通工坊，分明是一座戒备森严，规模庞大的军工生产基地！
他压下心中震动，拱手道：“殿下为国操劳，以致微恙，下官等候也是应当。今日得见殿下安康，下官便放心了。”
“虚礼就免了。”周尘用沾着油污的手拍了拍杜衡的肩膀，显得很是不拘小节，“杜侍郎今日来，可是帝都有了新的旨意？还是说，宝亲王殿下又丢了什么宝贝，要本皇帮着找找？”
杜衡嘴角微微抽搐，强笑道：“殿下说笑了。下官此次前来，一是探望殿下病情，二是奉朝中诸位大人之命，与殿下商讨一番边贸互通后技术交流之事。尤其是殿下这军工坊所出的聚灵阵与锐金符，朝中诸位大人甚是感兴趣，若能推广军中使用，必能大幅提升我军战力，此乃利国利民之大好事啊。”
他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尘的反应，试图从中捕捉一丝破绽。
周尘闻言，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哦？帝都的老爷们终于开眼了？知道咱们边陲之地也有好东西了？好事啊！本皇向来心怀天下，若真能增强帝国军力，本皇岂会藏私？”
杜衡心中一喜，却听周尘话锋一转：“不过嘛～这炼制之法，乃本皇与学堂灵衍科诸位教习和学子苦心钻研所得，耗费心血无数，更是我西蒙城立足之根本。朝廷若想要，总不能空口白牙就拿走吧？这样，杜侍郎你先看看成品，了解一下效用。具体如何合作，咱们再从长计议，如何？”
说着，他领着杜衡走进一座防守格外森严的工棚。棚内，一条完整的生产线正在运转，学子们在教习指导下，熟练地刻画符文、灌注灵材、淬火成型……一枚枚闪烁着微光的“锐金符”和结构精巧的“小聚灵阵”基盘不断被生产出来，效率之高，品质之稳定，让杜衡这位见多识广的礼部侍郎也暗自心惊。
更让他心惊的是，周尘看似爽快，实则滴水不漏，丝毫没有交出核心技术的打算，反而吊足了胃口，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就在杜衡全神贯注于生产线时，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跑来，单膝跪地：“禀殿下！魔渊东部哨卡急报！发现小股幽冥教余孽活动踪迹，疑似在寻找什么！赤兀监院已带学堂精锐前往清剿！”
周尘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又是这群阴魂不散的老鼠！杜侍郎，你看，本皇这想静养几天都不成。”他转向杜衡，忽然道：“侍郎大人久在帝都，见识广博，可有兴趣随本皇一同去瞧瞧？也看看我帝业学堂的学子，是如何实战剿匪的？”
杜衡心中猛地一跳！周尘竟主动邀请他旁观军事行动？这是试探？还是炫耀？亦或是那密令中所言的“有限合作”的开端？他瞬间想到密令中“探查幽冥教动向”的指令。
略一沉吟，杜衡拱手道：“下官愿往！正好见识殿下麾下虎贲之威！”
“好！”周尘大手一挥，“备车！去魔渊！”
车队疾驰出城，直奔帝陨魔渊东侧。车辕上，周尘静静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原，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鱼儿，终于要咬钩了。只是不知，这次钓上来的，会是幽冥教的老鼠，还是那帝都来的“暗刃”？
棋局已至中盘，杀机悄然弥漫。帝业征程，从无坦途，只能步步为营，争得先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