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办公厅下发了省长庄本富即将莅临西明市调研的通知。
接到通知时，林万骁正在审阅数据核查工作组报送的第三期周报，上面清晰地罗列着几个重点领域数据水分被挤出的惊人比例。他放下周报，目光沉静。该来的，总会来。
省长庄本富，在省内是位重量级人物，资历深，门生故旧遍布各地。他与林万骁并无深交，关系只能算维持着表面的客气。更重要的是，西明市长郑国涛，早年曾给他担任过秘书，是庄本富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如今，林万骁在西明掀起的数据核查风暴，直指郑国涛的核心“政绩”，无异于在庄本富的旧部阵营里投下炸弹。这次调研，用意不言自明，自然是为市长站台助威来了。
秦致远拿着调研初步行程安排进来时，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书记，省府办公厅传来的日程，重点安排了听取市政府全面工作汇报，并考察几个由郑市长主导引进的工业园区和重点项目。”
林万骁接过日程扫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行程很有针对性，试图将舆论焦点重新拉回到郑国涛过去的“功劳簿”上，淡化甚至质疑当前的数据核查和项目重启工作。
“按省里的要求准备。”林万骁将日程递还给秦致远，语气平淡无波，“另外，把我们近期重启的‘云岭国际’项目、经开区标准化厂房盘活项目，以及政务中心‘一窗通办’改革试点，也作为备选调研点，向省府办公厅补充推荐。”
“是。”秦致远心领神会，这是要主动展示“新作为”。
“还有，”林万骁补充道，“让政策研究室把《西明市未来五年发展战略规划》（初稿）的核心内容，做成一个简明的汇报提纲，重点突出边疆特色、绿色发展和对外开放。”
秦致远立刻记下。他知道，林书记这是要亮出底牌，用更具前瞻性和说服力的蓝图，来应对省长可能施加的压力。
几天后，庄省长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入西明地界。迎接仪式简短而规范，林万骁和郑国涛率领市委、市政府班子成员在市委大楼前迎候。
庄本富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严肃，不怒自威。他与林万骁握手时，力道适中，时间恰到好处，脸上是标准的官方笑容：“万骁同志，辛苦了。”
“欢迎省长莅临西明检查指导工作。”林万骁态度不卑不亢。
轮到郑国涛时，南宫平脸上的笑容明显真切了几分，用力握了握郑国涛的手，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国涛，看起来气色不错，西明的工作担子不轻啊。”
“老领导，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郑国涛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恭敬，眼底却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委屈和期待。
简单的寒暄后，按照行程，首先在市委会议室听取市政府工作汇报。
汇报由郑国涛主讲。他显然做了精心准备，ppt做得花团锦簇，大量引用的是核查风暴之前那些光鲜亮丽的经济数据，大谈特谈他主政期间招商引资的成果、工业园区的蓬勃发展和城市面貌的日新月异。在提到当前工作时，他措辞谨慎，强调“稳中求进”，对数据核查和项目重启只是一笔带过，言语间隐隐透露出对“可能影响发展势头”的担忧。
庄本富听得不时点头，偶尔插话询问一两个细节，问的都是郑国涛汇报中提到的亮点项目，态度显得颇为满意。
汇报临近尾声，庄本富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万骁身上，语气变得有些深沉：“国涛同志的汇报很全面，可以看出西明市政府在前一阶段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不少成绩。发展不容易，守住成绩、稳定局面更重要。”`
他话锋一转，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起来：“我这次来，也听到一些反映。有的同志担心，最近市里搞的数据核查，动作是不是太大、太急了？会不会挫伤基层干部的积极性？会不会影响外界对西明投资环境的信心？还有，一些过去已经停滞的项目，现在重新启动，法律纠纷、债务问题解决好了吗？会不会引发新的社会矛盾？”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明显的倾向性，会场的气氛瞬间压抑起来。郑国涛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不少干部屏住呼吸，偷眼去看林万骁的反应。
林万骁面色平静，等庄本富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省长提出的这些问题，非常重要，也是我们市委市政府一直在深入思考和着力解决的。”
他没有直接反驳庄本富，而是顺势接过了话题：“首先，关于数据核查。省长，我们认为，真实准确的数据，是高质量发展的前提和生命线。基于错误数据的决策，是最大的风险和不稳定因素。”
他示意秦致远将几份材料分发给庄本富及其随行人员。“这是我们核查工作组初步发现的一些问题摘要，以及全国部分地区因数据造假导致重大决策失误的案例参考。西明过去的发展，广大干部确实付出了心血，但有水分的数据，不仅不能真实反映大家的劳动成果，反而会像泡沫一样，掩盖真正的问题，最终损害的是西明长远发展的根基，损害的是人民群众对党和政府的信任。”
他语气诚恳，摆事实，讲道理，将数据核查的意义提升到了政治高度和全局高度。
“其次，关于重启烂尾项目。”林万骁继续道，“这恰恰是我们化解历史遗留问题、稳定社会预期、提振市场信心的关键举措。‘云岭国际’项目，我们通过引入新的战略投资者、依法依规化解债务纠纷，不仅解决了三百多户购房业主长期无法收房的问题，项目重启后，还将提供两千多个就业岗位，每年创造可观的税收。这不是引发矛盾，而是在解决矛盾，是在变‘负资产’为‘正资产’。”
他列举了几个重启项目的具体进展和成效，数据详实，逻辑清晰。
“至于外界信心，”林万骁顿了顿，目光扫过会场，“省长，就在上周，央媒财经周刊对我们西明近期优化营商环境、推动项目重启的工作进行了深度正面报道。同时，我们与邻国口岸地区的定期会晤机制已经建立，跨境旅游合作线路即将开通，近期还有三家大型央企明确表达了参与西明清洁能源和跨境基础设施投资的意向。我们认为，挤掉数据水分，依法盘活存量，打造诚信政府，恰恰是优化营商环境、增强投资者长期信心的最坚实基础！”
他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数据有案例，有现状有展望，将庄本富提出的质疑一一化解，反而更凸显了当前工作的必要性和正确性。
庄本富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他带来的省府副秘书长试图插话帮腔，被庄本富用一个细微的手势制止了。
“万骁同志看来是深思熟虑。”庄本富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审视，“那么，对于西明未来的发展，市委有什么通盘考虑？不能只破不立嘛。”
“省长说得对，破是为了更好的立。”林万骁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示意政策研究室的负责人打开投影仪，“基于对西明市情、省情乃至国情的再认识，我们市委初步构想了未来五年的发展思路，请省长批评指正。”
屏幕上，出现了《西明市未来五年发展战略规划（初步构想）》的框架图。林万骁亲自讲解，从西明作为边疆地区的独特地缘价值，讲到利用清洁资源发展绿色产业的巨大潜力，从构建面向南亚东南亚辐射中心先行区的宏伟蓝图，讲到打造跨境旅游、大数据存储等具体产业支撑。
他的讲解，没有空泛的口号，充满了前瞻性的产业分析和扎实的可行性论证。尤其是提到利用西明凉爽气候和潜在绿色能源优势，布局大型绿色数据中心集群，承接东部算力需求的构想，让庄本富的眼神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色。
“……省长，西明不能永远跟在别人后面走传统工业化的老路。我们必须立足自身优势，走一条边疆特色、绿色引领、开放共赢的高质量发展新路。这可能短期内无法看到爆炸性的Gdp增长，但一定是更健康、更可持续、更能惠及各族群众的长远之道！”林万骁最后总结道，声音带着一种坚定的感染力。
汇报结束，会场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林万骁拿出了一份分量极重、视野极广的发展蓝图，与郑国涛之前那种依赖于数据注水和传统路径的汇报，高下立判。
庄本富沉默了片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终于缓缓说道：“万骁同志的这个规划构想，很有新意，也很有气魄。看来，市委班子对西明的发展，是下了功夫研究的。”
他没有明确表示支持，但语气中的缓和与认可，谁都听得出来。原先计划中对数据核查和项目重启的施压，在这样一份扎实的规划面前，似乎已无从提起。
后续的实地调研，庄省长临时调整了行程，增加了林万骁推荐的政务中心和“云岭国际”项目重启工地。在政务中心，他看到的是井然有序和办事群众满意的笑容；在工地，他看到的是轰鸣的机械和工人们干劲十足的场景。
省长调研结束，离开西明时，与送行的班子成员一一握手，他先和林万骁握手，目光深沉了许多。
“万骁同志，西明的工作，省委省政府会持续关注。你好自为之。”
车队远去，郑国涛站在原地，脸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知道，老领导这次，并没有能如他所愿地扭转局面。林万骁用他扎实的功课和清晰的蓝图，顶住了压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省长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