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轩的铜炉还燃着去年的老松针,烟气裹着淡淡的松香往上飘,却在触到茶心指尖时忽然散了形。她正执起茶勺往砂壶里添雪水,半勺水悬在半空,阳光从轩窗斜切进来,竟直直穿透了她莹白的手指——指腹那道煮茶时烫出的旧疤早已不见,连带着指骨都成了半透明的琉璃色,能清晰看见雪水在勺中晃出的细碎光影。
“哗啦”一声,茶勺险些脱手砸在炉上。茶心连忙稳住手腕,指尖的透明感却像潮水般往小臂漫去,连带着袖角都泛起了淡淡的光晕。她垂眸看着砂壶里翻滚的茶汤,水汽氤氲中,忽然想起玄鉴前日临走时说的那句“壶灵散时,形若琉璃,气若茶烟”,原来不是虚言。
“师父,灶上的红薯熟了,我给您……”青萝端着木盘掀帘进来,话到嘴边突然顿住,木盘上的粗瓷碗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茶心抬头时,正看见小姑娘飞快地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再转过来时,眼眶红得像院角刚摘的山樱。
“怎么了?”茶心放下茶勺,故意将手藏在身后,指尖却在衣料下泛起更亮的光。她知道这瞒不住——青萝是草木成精,对灵气的感知比谁都敏锐,昨夜她打坐时灵体波动得厉害,这孩子定是守在窗外看了半宿。
“没、没什么!”青萝把红薯往她面前推了推,甜香裹着热气往上冒,“就是红薯太烫,熏着眼睛了。师父您快吃,刚烤好的,还流油呢。”她说着就往茶心手里塞,触到指尖那微凉的通透感时,指尖猛地一颤,却硬生生把惊呼咽了回去,只敢用指腹轻轻捏着红薯的边缘递过去。
茶心接过红薯,暖意从掌心传来,稍稍压下了灵体消散的寒意。她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带青萝挖红薯的场景。那时候这孩子还怕生,蹲在田埂上不敢动,连红薯叶上的蚜虫都要躲着走,如今却能把灶火照看得分毫不差,连烤红薯的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青萝,你看窗外。”茶心忽然开口,指着轩窗的方向。青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原本灰蒙蒙的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起初还是零星几点,落在黛瓦上转瞬就化了,眨眼间就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雪絮,像极了去年茶会上洒的桂花碎。
“是初雪!”青萝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雪一来,天就更冷了……”她话说到一半,看见茶心已经站起身往门口走,连忙拿起一件厚棉袄追上去,“师父您等等,穿件衣服再出去,仔细着凉!”
茶心没有接棉袄,只是往前走了两步。雪花落在她的发间,竟没有融化,反而像缀了一层细白的霜;落在她的衣袖上,透过那半透明的衣料,能看见雪片缓缓消融的纹路。青萝捧着棉袄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雪地上去,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傻孩子,哭什么。”茶心回头看她,声音轻得像雪落的声音,“‘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本是壶中灵,能护着这涤尘轩三年,看着你长大,已经是赚了。”她伸出手,想替青萝擦眼泪,指尖却在触到她脸颊的前一刻顿住——那只手已经透明得快要看不见,只有淡淡的茶香气萦绕在青萝脸颊。
青萝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入手一片冰凉,却能清晰感觉到那熟悉的灵力波动。她哽咽着说:“可我还没学会您的‘涤尘茶’,还没帮您找到陆羽先生的真迹,还没……还没陪您看够雪景呢!”
茶心笑了笑,牵着她往院中走。雪已经下得密了,院中的青石路被覆盖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两人走到那棵灵种前,这是青萝上月种下的,原本只是一截不起眼的枝条,此刻竟抽出了细细的嫩芽,雪花落在嫩芽上,像是给嫩芽裹了一层银衣。
“你看这灵种,”茶心指着嫩芽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万物都有自己的造化。我虽然要走了,但这涤尘轩还在,你还在,这就够了。”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灵种的嫩芽,那半透明的手指触到嫩芽时,竟有淡淡的绿光从嫩芽上蔓延开来,顺着她的指尖往上爬,暂时稳住了她消散的势头。
青萝愣住了,看着那抹绿光,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茶通草木”。原来不是师父需要她守护,而是她们一直相互守护着。她抹掉眼泪,蹲在茶心身边,轻声说:“师父,我懂了。您常说‘茶心即本心’,您的本心是护着这一方天地,我的本心就是守着这涤尘轩,守着您留下的一切。”
茶心点点头,目光落在灵种旁边的无字碑上。那是文正先生带人立的,碑上没有一个字,却比任何铭文都更有分量。雪落在碑上,勾勒出碑身简洁的轮廓,远处传来慧觉禅师的诵经声,隔着漫天风雪,竟格外清晰。
“慧觉禅师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以前总觉得这话太凉,如今才明白,梦幻泡影也有它的好。”茶心轻声说着,目光扫过院中的茶席、铜炉、甚至墙角那只晒太阳的老猫,“你看这涤尘轩的一草一木,哪一样不是过眼云烟?可就是这些云烟,凑成了我们这三年的日子,这就比什么都珍贵。”
老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慢悠悠地走过来,蹭了蹭她的裤腿。雪落在猫背上,把它变成了一只白绒球。茶心想弯腰摸它的头,却发现身体的透明感又加剧了,连带着声音都变得有些飘忽:“青萝,去把那套九盏茶具拿来,我再给你泡最后一壶茶。”
青萝不敢耽搁,快步跑进内室,抱着那套温润的茶具出来。茶心已经坐在了茶席旁,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几乎要将她与雪景融为一体。她接过茶具,指尖划过茶杯的纹路,那是玄鉴当年亲手刻的山水图,此刻在雪光下,竟泛着淡淡的灵气。
“煮茶要‘三沸’,一沸如鱼目,二沸如涌泉,三沸如腾波。”茶心一边说着,一边往壶里添雪水,“雪水是最好的煮茶水,‘天泉煮茗,雪水烹茶’,古人诚不欺我。”她执起茶筅,搅动茶汤,乳白色的茶沫泛起,像极了院中的积雪。
青萝坐在对面,看着她的动作,忽然发现师父的身影在茶烟中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化作茶烟消散。她忍不住问:“师父,您说人死后会变成什么?会不会像那壶中妖丹一样,化作荧光消散?”
茶心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茶汤冒着热气,香气萦绕不散:“或许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或许会变成山间的清风,或许……会变成这茶中的一缕香气。”她端起自己的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你看这茶,叶子从枝头落下,经过炙烤、揉捻、冲泡,才成了这杯茶。我们的生命也是一样,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不过是一场轮回罢了。”
青萝捧着茶杯,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茶杯里,泛起一圈涟漪。她抬起头,想再看看师父的样子,却发现茶心的身体已经透明得像琉璃盏,只有那双眼睛还清晰可见,盛满了温柔与不舍。雪越下越大,落在茶席上,竟没有融化,反而与茶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朦胧的画。
“师父,您看!”青萝忽然指着灵种的方向,惊呼出声。茶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棵灵种在风雪中竟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花,花瓣晶莹剔透,像用冰雪雕成的,却散发着淡淡的茶香气。白花的光芒笼罩下来,将茶心的身体包裹在其中,让她透明的身影暂时稳定下来。
“这是……”茶心愣住了,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原来这灵种是玄鉴留下的后手,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她站起身,走到灵种旁,轻轻抚摸着那朵白花,“青萝,记住,这朵花不是结束,是开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走之后,你要好好活着,把这涤尘轩的故事传下去。”
青萝用力点头,看着茶心的身影在花光中渐渐变得明亮,又渐渐变得虚幻。她知道离别的时刻快要到了,却没有再哭,只是挺直了腰杆,像师父教她的那样,从容地说:“师父放心,我会守住涤尘轩,守住您的茶心。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我会泡上一壶最好的茶,等您回来。”
茶心笑了,身影在风雪中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像流萤一样缓缓升腾。光点掠过灵种的白花,掠过院中的无字碑,掠过檐角的铜铃,最后化作一缕茶香气,萦绕在涤尘轩的上空。风雪依旧,万籁俱寂,只有那朵白花在雪中静静绽放,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青萝站在雪中,捧着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看着师父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忽然,她听见檐角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清脆的声音穿透了风雪,像是在回应着什么。她抬起头,看见雪花落在茶杯里,与茶汤融为一体,那味道里,有雪的清冽,有茶的醇厚,还有一丝淡淡的、不舍的甜。
她知道,这场雪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就像师父说的,万物都有轮回,离别不过是为了更好的重逢。青萝转身走进内室,将那套九盏茶具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清扫院中的积雪。雪还在下,但她的脚步却格外坚定——她要守着这涤尘轩,守着师父留下的一切,等着下一个春暖花开,等着那缕茶香气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