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国家工程，岂可假手商贾？”
“璃记再富，终究是商！焉知不会中饱私囊？”
“特许经营权？此乃与民争利！动摇国本！”
“王妃此举，莫非是想将朝廷命脉，操于商行之手？”
反对声浪此时如同潮水般涌来，尤其以那些与工部、地方营造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勋贵和老臣最为激烈。璃记的触角已经够长了，若再让其染指国家工程，他们的利益蛋糕将被彻底分走！
户部尚书孙大人也皱紧了眉头，再次出列道：“陛下，王妃拳拳为国之心，老臣感佩。然‘官督商办’，前所未有。商贾逐利乃是天性，如何能确保其不偷工减料？如何能确保其不借特许经营权大肆敛财，盘剥百姓？此中风险，不可不察啊！”
沈清璃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孙大人所虑，乃人之常情。”她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然，璃记并非寻常商贾！敢问孙大人，此次青阳峡赈灾，璃记豫州分号于灾前三日便密报豫州三大米行囤粮居奇之实情，兖州分号提前七日便察觉‘利民商行’以次充好之猫腻，徐州分号更是在水患初起时，便已绘制出下游最易溃堤之险工图！若无璃记遍布天下、深入市井的商情网络，若无这双比朝廷驿站更快、更准的‘眼睛’，青阳峡之灾，后果岂堪设想？！”
她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反对者心头。是啊，那精准得令人胆寒的情报，那对地方官吏、奸商劣绅动向的洞若观火，正是此次赈灾能迅速控制局面、揪出蛀虫的关键！这不是空谈，是刚刚发生、血淋淋的事实！
萧彻再次看向图册，瞳孔便骤然收缩！图上标记之详尽，数据之精准，远超工部那些语焉不详、甚至自相矛盾的奏报！尤其那些标注了“款项疑点”、“物料异常”的地方，更是触目惊心！这哪里是一份工程图，这分明是一份指向无数蠹虫的催命符！更是一份价值连城的治国方略！
“好！好一个《隐患图谱》！”萧彻忍不住拍案赞道，眼中精光爆射。这份东西，对他掌控朝堂、整肃吏治，意义非凡！他看向沈清璃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炙热。此女之能，已远超他的预料！这份“商业情报”的价值，何止万金？它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政治力量！
反对的声浪，在这份沉甸甸、闪烁着“璃记”智慧与行动力的图册面前，瞬间弱了下去。勋贵们脸色铁青，孙大人等保皇派也陷入了沉思。沈清璃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璃记不仅有钱，更有能力、有渠道、有远超朝廷效率的情报网络来支撑“官督商办”！
一直沉默的萧珩，此刻终于出列。他站在沈清璃身侧，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岳，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陛下，臣附议王妃所请。‘官督商办’，非但可行，实乃良策！璃记之商情网络，可确保工程选址精准，避免无谓损耗；其高效运作，可大幅缩短工期，早一日完工，百姓便早一日受益；其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更可有效规避地方官吏盘剥掣肘！至于监管与防弊……”
萧珩的目光扫过那些脸色难看的勋贵和工部官员，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工部官员监工，此为‘官督’！璃记所有工程款项、物料采买明细，皆需向户部及陛下指定的监察机构报备，公开透明，此为‘防弊’！若有人质疑璃记中饱私囊，尽可查账！至于特许经营权，仅限于部分非主干道、非战略要地的桥梁、渡口，期限、收费标准皆由朝廷核定，所得收益，璃记与朝廷按约定比例分成，充盈国库，何来与民争利？此乃双赢！”
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若朝廷因循守旧，只知依靠效率低下、漏洞百出的旧有体系，那么青阳峡之殇，必将重演！届时，谁来承担这千万黎民的怨怼？谁来填补这无底洞般的国库亏空？是诸位慷慨陈词的大人吗？”
萧珩的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将反对者最后的挣扎也敲得粉碎。他不仅支持妻子，更将“官督商办”的运作机制、监管方法、利益分配说得清清楚楚，堵住了所有可能的攻讦之口，更将“不作为”的后果，血淋淋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皇帝萧彻看着阶下并肩而立的夫妻二人。一个以无可辩驳的“商业情报”立论，一个以犀利透彻的政治眼光破局。配合得天衣无缝，将整个朝堂都逼到了墙角。
他心中百味杂陈。忌惮更深，但那份对充盈国库、稳固江山、甚至借机整肃吏治的渴望，也前所未有的强烈。璃记的财力、效率、情报能力，在沈清璃手中展现出的力量，让他无法不动心。
他缓缓合上那卷沉甸甸的《隐患图谱》，手指在光滑的卷轴上摩挲片刻，终于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沈清璃，声音带着帝王的最终决断：
“靖王妃沈清璃，心系社稷，才具非凡。所呈《隐患图谱》，详实精要，于国大善！所奏‘官督商办’之策……确有可取之处！”
此言一出，勋贵老臣们的心沉到了谷底。
萧彻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兹事体大，关乎国本！具体章程、监管细则、工程遴选标准、特许经营权之界定与分成比例，需由内阁、户部、工部与靖王府、璃记商行，共同详议，拟定条陈，呈报于朕御批之后，方可试行！靖王、靖王妃，尔等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臣（臣妇），遵旨！”萧珩与沈清璃同时躬身领命。沈清璃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皇帝没有直接反对，而是留出了博弈和操作的空间！这第一步，成了！
退朝的钟声悠扬响起。沈清璃随着人流走出宏伟的宫门，初夏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骤然松弛，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是萧珩。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臂微微用力，支撑着她有些发软的身体。两人并肩走下长长的汉白玉阶，玄色的亲王蟒袍与深青的翟衣在阳光下流转着沉静的光泽。
“累坏了？”萧珩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他看着她脂粉下难掩的苍白和眼底的青影，想到她在朝堂上舌战群臣、掷地有声的模样，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怜惜。
“嗯。”沈清璃轻轻应了一声，没有逞强，任由自己半边身体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力量。刚才在殿上如同出鞘利剑的气势尽数收敛，此刻只剩下浓浓的倦意和一丝尘埃落定的虚脱感。“跟那些人磨嘴皮子，比在青阳峡扛沙袋还累。”
萧珩低低笑了一声，胸腔传来微微的震动，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做得极好。那份图谱，还有你对‘官督商办’的剖析，连皇帝都震动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绝对的信任，“接下来议章程，是场硬仗。那些老狐狸不会轻易松口，尤其涉及到他们的钱袋子。不过，有本王在，有璃记的实力在，他们翻不了天。”
沈清璃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力量和支持，心头暖流涌动。她侧过头，看着萧珩线条冷峻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朝堂上的惊心动魄，此刻都化作了身边这人带来的踏实感。
“我知道。”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有王爷在，我什么都不怕。”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疲惫的笑意，“就是……回去得让刘婶熬点参汤，再让娘给我揉揉肩膀。这朝服和头冠，快把我脖子压断了。”
萧珩被她这带着点小女儿态的抱怨逗得眼底笑意更深。他停下脚步，在宫门外等候的王府马车前，忽然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替她扶了扶头上那顶象征着她亲王正妃身份的九翟四凤冠，动作轻柔得像拂过一片羽毛。
“好，都依你。”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落在她耳畔，“参汤管够，肩膀……本王亲自给你揉。”
沈清璃的脸颊微微发热，在阳光下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却软得像水，在周围宫人侍卫低垂的目光中，飞快地钻进了马车。
厚重的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目光。马车平稳地驶离宫门。
车厢内，萧珩果然没有食言。他让沈清璃靠在自己肩上，温热宽厚的手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落在她紧绷酸痛的颈肩处，缓缓揉捏着。
“嘶……”沈清璃舒服得吸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像一只餍足的猫儿般窝在他怀里。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唇枪舌剑，此刻都被这方小小的空间隔绝开来，只剩下他指尖的温度和沉稳有力的心跳。
“王爷，”她闭着眼，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与亲昵，声音带着点慵懒的鼻音，“你说，皇帝最终会同意吗？那些条陈……”
“他会同意的。”萧珩的声音很笃定，手上的动作未停，“他忌惮璃记的财力，更忌惮你展现出的能力。但他更缺银子，更怕河工再出大乱子。‘官督商办’能解他的燃眉之急，还能借璃记的手，替他挖出工部的蠹虫，他何乐而不为？今日他留出的口子，就是默许。剩下的，不过是讨价还价，划定边界罢了。”
沈清璃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嗯……那就好。璃记的工程队和工坊，早就准备好了。只要章程一定，立刻就能开赴各处险工要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浓浓的睡意，“图纸……标准化流程……成本核算……我都……”
话未说完，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便已响起。
萧珩低头，看着她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容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卸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恬静和依赖。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让她睡得更安稳些，拉过车内的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指尖拂过她微蹙的眉心，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马车辘辘前行，车厢内一片静谧温馨。朝堂的风云诡谲似乎暂时远去，只有怀中人安稳的呼吸，是此刻最真实的拥有。
他的目光透过车窗缝隙，望向繁华却暗流涌动的京城街道，眼神深邃而锐利。章程的博弈即将开始，那将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此刻，他只想守护怀中这份沉静的睡颜。璃记的宏图，帝国的工程，都等她养足了精神再说。
马车驶向靖王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成了最好的催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