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王府后院临时开辟出的空地上，最后一丝硝烟气混合着尘土的味道，被深秋的晚风卷走。
“好！好一个神臂弩！”工部尚书李大人抚掌大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箭靶上那支几乎没入尾羽的弩箭。那箭靶是特制的硬木，足有两寸厚，此刻箭矢周围已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他转向沈清璃，语气里满是赞叹：“王妃娘娘慧眼独具，格物院初试啼声，便有此等利器！若能量产，配发边军，何愁狄虏不破？”
户部尚书孙大人没李尚书那么外露，他捻着胡须，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场地中央那架结构精巧、带着明显新鲜榫卯痕迹的“神臂弩”，又瞥了眼旁边地上残留的焦黑痕迹——那是试验某种“水火之力”失败炸裂的铁罐碎片。他沉吟道：“威力确实惊人，远超现役强弓。只是王妃，此弩机括复杂，用料考究，尤其这精钢机簧……造价几何？生产耗时又需多久？军国大事，耗费乃是根本。”
沈清璃一身利落的浅碧色骑装，头发简单束起，闻言微微一笑，从容应对：“李尚书过誉，孙尚书虑得周全。神臂弩尚是初版，机括确可再简化，用料也可寻替代之法，降低成本。至于量产，格物院正摸索‘流水分工’之法，将部件拆解，由不同匠作组专精打造，最后组装，应可大幅提升效率。具体耗费与工时，待优化方案定下，自当详细呈报户部与兵部。”她顿了顿，看向身旁一直沉默的萧珩，“王爷在军中多年，对此器用，想必更有灼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萧珩身上。他今日未坐轮椅，只拄了一根乌木手杖，玄色常服衬得脸色仍有几分失血后的苍白，但身姿挺拔如松，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目光落在远处那支洞穿厚靶的弩箭上，深邃锐利。
“穿透力尚可，”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冰冷质感，“然上弦耗时仍长于强弓。临阵对敌，尤其骑兵对冲，快一分便是生死。机括联动处，”他用手杖虚点了弩机几个关键部位，“应力集中，方才连发十矢，第三处榫卯已有微隙。若在沙场风沙泥泞之中，磨损加剧，恐有卡滞崩坏之险。需加固，或寻更耐磨韧之材。”他顿了顿，看向格物院领头的匠作头老陈，“射程尚有余力，若将弩臂弧度稍改，配以更长的特制箭矢，或可再增五十步。”
老陈听得额头冒汗，连连躬身：“王爷明鉴！王爷明鉴！小的们记下了，这就琢磨改进！”萧珩寥寥数语，便直指要害，点出了他们埋头试验时未曾深想的实战缺陷。
李尚书和孙尚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叹服。靖王虽重伤初愈，但这份对军械、对战场的洞察力，依旧令人心惊。
“王爷一针见血。”李尚书拱手，“格物院有此方向，工部必全力配合试材。”
孙尚书也接口：“户部亦会关注，待核算清晰，再议是否纳入明年军械采买新单。”这话已是极大的认可，等于为这尚在襁褓中的新武器开了条门缝。
沈清璃适时道：“多谢二位大人。格物院草创，此弩不过牛刀小试。后续改良，乃至其他利军便民的器物，还仰赖二位大人鼎力支持。”她姿态放得低，话却说得明白，这格物院，是要长久办下去，并且要产出实打实的东西的。
两位尚书都是人精，自然听出弦外之音，连声应承。又寒暄几句，见萧珩眉宇间隐有倦色，便识趣地告退。王府管事恭敬地将两位重臣送出侧门。
喧闹的后院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格物院的匠人们收拾试验器械的轻微响动。夕阳的余晖泼洒下来，将一切染上温暖的金红。
萧珩的目光从忙碌的匠人身上移开，落在沈清璃被晚霞勾勒出柔美轮廓的侧脸上。她正凝神看着老陈等人小心翼翼地拆卸那架神臂弩，眼神专注，带着一种他熟悉的、属于“璃记”东家的锐利与热忱。但此刻，这锐利之外，又因霞光而镀上了一层罕见的柔和。
“累么？”萧珩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知道她这些日子既要打理庞大的璃记商业帝国，应对各方觊觎，又要费心格物院诸事，还要时刻挂念他的伤势和林姨娘的身体，心力耗费极大。
沈清璃闻声转过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映着霞光，也映着她的身影。她微微一怔，随即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驱散了眉宇间的一丝疲惫：“看着东西一点点从图纸变成实物，还能派上大用场，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累。”她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他拄着手杖的胳膊，“倒是你，站了这许久，伤口可还受得住？”
隔着衣料，萧珩能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他心尖仿佛被那温度熨帖了一下，微微摇头：“无妨。”他反手，宽大微凉的手掌覆上她扶着自己臂弯的手背，轻轻握了握。一个细微的动作，却传递着无声的亲近与支撑。
他抬眸，望向王府西侧那座高高的观星阁。那是王府初建时，某位笃信道家的先祖所建，如今早已废弃，平时少有人至。“陪我去上面看看？”
沈清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阁楼在夕阳中静默矗立，飞檐勾勒出金色的剪影。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然，点头：“好。”
墨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如同影子一般。萧珩摆摆手：“不必跟着。”
通往观星阁顶层的木制阶梯狭窄而陡峭，因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沈清璃扶着萧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而稳当。萧珩的伤腿终究不便，大半重量倚在她身上，两人几乎是相拥着，一步步拾级而上。
阁楼顶层积满了灰尘，雕花的木窗有些已经破损。萧珩推开一扇相对完好的窗户，霎时间，毫无遮挡的、宏大的夕照与晚风一同涌入，吹动了沈清璃鬓边的碎发，也鼓荡起萧珩玄色的衣袍。
极目远眺，壮阔的画卷在眼前铺陈开来。
金红色的落日半悬于遥远的地平线之上，将西天染成一片燃烧的锦缎。巍峨的京城城墙，在这辉煌的光线下只剩下连绵起伏的深色剪影，沉默地拱卫着这座庞大帝国的中心。鳞次栉比的屋宇、纵横交错的街巷、高耸的佛塔宫阙……一切都被笼罩在这片温暖又苍茫的暮色之中，显得既庄严又渺小。护城河如一条蜿蜒的玉带，反射着粼粼碎金，流向远方朦胧的山峦。更远处，广袤的原野在秋日里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黄褐色，一直延伸到目力难及的天地交界处，与低垂的暮云相连。
寒风带着深秋的凛冽吹在脸上，却吹不散眼前这幅“余晖共览江山画”带来的震撼与胸中激荡的热流。
沈清璃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开阔与平静。她前世在钢铁森林的摩天大楼里俯瞰过更繁华的都市夜景，却从未感受过如此原始、如此磅礴、带着历史厚重与自然伟力的苍茫景象。这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脚下踏着的，是真正属于古代王朝的广袤疆土。
萧珩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目光同样投向这片浸染在血色残阳下的山河。他的眼神比沈清璃更为复杂，没有初见的震撼，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融入骨血的凝望。那目光里，有属于统帅的审视，有属于守护者的责任，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重。
“真美。”沈清璃轻声喟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也真大。”大到让人心生敬畏，也大到足以容纳无数野心与纷争。
萧珩没有立刻回应。过了片刻，他才低沉地开口，声音仿佛也染上了夕阳的余温，却又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这万里河山，是无数骸骨堆砌，血火浇灌而成。看得见的锦绣，看不见的，是暗流下的刀光剑影，是虎视眈眈的豺狼环伺。”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沈清璃被霞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上，“格物院今日之器，很好。但欲守此画，需更强之兵戈，更利之爪牙，更稳之根基。你今日所行，是在铸甲胄，造犁铧，夯根基。”
他的话语没有激昂的煽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陈述，道破了繁华下的残酷本质，也点明了格物院存在的真正意义——不是为了奇技淫巧，而是为了守护。
沈清璃心头震动，转眸看他。他半边脸隐在阁楼的阴影里，半边脸被霞光映亮，那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刻斧凿，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清晰地映着江山，也映着她。这一刻，他身上没有病弱，只有一种经历过尸山血海、洞察了世事本质后沉淀下来的力量与清醒。她忽然明白，他带她登上这废弃高阁，不仅仅是为了看景。
“我明白。”沈清璃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璃记是钱袋子，格物院，就该是铸造甲胄和犁铧的炉火。钱要赚，炉火，更要烧得旺。”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今日孙尚书虽松了口，但户部的银子，怕是没那么容易拨下来。‘神臂弩’乃至后续的改进，璃记可以先垫资研发，做出实实在在的成效。等它真在边军手里显出威力，堵住悠悠众口，再谈朝廷采买，便水到渠成。只是……”
她微微蹙眉，想起方才试验时那惊心动魄的爆炸声：“那‘水火之力’的罐子，炸得实在吓人。老陈他们虽无大碍，但此法太过凶险，可控性太低。我让他们暂停，先集中精力吃透神臂弩的改良和量产工艺。至于那‘力’，需寻更稳妥之途，或从长计议。”她深知科技树不能乱点，尤其是这种危险性极高的早期蒸汽实验，在材料和工艺都极度落后的时代，强求无异于自杀。
萧珩微微颔首，对她的清醒判断表示赞同：“循序渐进，根基方稳。急不得。”他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轮红日又下沉了一分，暮色渐浓，天际的云霞如同冷却的熔铁，由炽烈的金红转为沉郁的紫红。“朝堂之上，今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礁处处。郭党虽倒，其残余势力、昔日依附者，乃至……龙椅之上那位，”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对我手中兵权，对你手中富可敌国的财势，忌惮只会更深。新政初行，触及无数人盘中之餐。孙、李二人，今日态度尚可，然其背后牵涉，盘根错节。这京城，从来不是风平浪静之所。”
他剖析着局势，每一句都像冰冷的刻刀，划开看似平静的表象，露出底下涌动的暗流。沈清璃静静地听着，心中那点因夕阳美景和格物院小成而升起的暖意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冷静与警觉。她明白，萧珩是在为她点明前路的荆棘，让她看清这“江山画”背后潜藏的杀机。
“我知道。”她再次说道，语气比之前更加沉稳，“璃记在京城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王府之内虽已肃清，但外界的眼睛从未离开。银子赚得越多，靶子就越大。放心，我会谨慎，璃记的扩张会以稳为主，核心产业握牢，触角延伸会慎之又慎。至于朝堂风向，”她看向萧珩，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有你在前面顶着，我在后方，至少保证粮饷军械，不至短缺。”
这是她的承诺，也是她的战场分工。他执剑震慑朝野，她聚财稳固根基。
萧珩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掌微微用力收紧。她的话语，她的信任，像一股暖流，注入他因洞悉黑暗而微冷的心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在他眼中跳跃了一下，那常年冰封的眼底深处，似有坚冰悄然融化了一角。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所有的担忧、筹谋、无需言表的默契与托付，尽在其中。
两人不再言语，并肩立于高阁窗前，沉默地凝望着这沐浴在最后辉煌中的江山。风更冷了，吹动衣袂猎猎作响。脚下的城池渐渐亮起点点灯火，如同星辰落入凡间，与天边残留的霞光交相辉映。这苍茫的暮色，壮阔而凄美，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也潜藏着无边的暗影。他们如同立于风暴眼的中心，享受着这片刻的、因彼此并肩而显得格外珍贵的宁静。
阁楼下方，通往观星阁的破旧楼梯上，传来极其轻微、却迅捷无比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有韵律，快如狸猫，若非沈清璃和萧珩都是耳力极佳又心存警惕之人，在这呼啸的风声中几乎难以察觉。
两人几乎是同时神色一凛，瞬间从江山暮色的沉浸中抽离出来。萧珩握住手杖的手指微微收紧，身体下意识地将沈清璃往自己身后挡了挡，眼神锐利如鹰隼，射向那幽暗的楼梯口。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顶层入口处。正是被勒令不必跟随的墨影。他此刻单膝跪地，气息平稳，但沈清璃敏锐地捕捉到他紧身夜行衣的肩头处，沾着一小片不易察觉的、与京城尘土颜色迥异的暗黄色沙尘。
“王爷，王妃。”墨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夜行后特有的冷冽气息，“北境‘鹞鹰’急报！”他双手呈上一根细小的铜管。那铜管不过小指粗细，通体乌黑，一端用火漆密封，火漆上印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振翅欲飞的鹰隼图案——正是萧珩麾下最高级别情报渠道“鹞鹰”的专属印记！
萧珩眸中寒光一闪，瞬间接过铜管。指尖微一用力，精巧的机关弹开，露出里面卷得极紧的一小卷薄如蝉翼的密写纸卷。他迅速展开，就着阁楼窗口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凝神看去。
沈清璃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北境！那是他们的根基，是萧珩一手打下的铁壁铜墙，也是璃记庞大商业网络的重要源头！鹞鹰急报，非十万火急之事绝不会启用！
她紧盯着萧珩的脸。只见他目光扫过纸卷上那寥寥数行小字，原本因夕阳余晖而显得稍缓和的冷峻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冻结，眉峰如刀锋般骤然锁紧，薄唇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宁静温情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战场上磨砺出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凛冽杀机。
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彻底沉入地平线之下，无边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轰然笼罩了整个天地。阁楼内光线迅速昏暗下来。
“何事？”沈清璃的声音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手心里微微沁出冷汗。
萧珩缓缓抬起头，将那张薄薄的纸卷递给她。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滚过冰面，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
“秃鹫部落……阿史那贺鲁，与西戎‘金帐王庭’使者密会于‘野狐岭’。”他顿了顿，眼中寒芒如星，刺破昏暗，“格日勒残部，正向其靠拢。贺鲁……已吞并格日勒大半草场、部众。北境……狼烟将起！”
寒风猛地灌入破窗，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卷起地上陈年的积尘，扑打在两人身上。
墨影肩头那片来自北境荒原的暗黄沙尘，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