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松涛苑内室的鲛绡帐幔低垂，地龙无声地散发着暖意，熏笼里的松柏香片余韵悠长。林姨娘在药力与安神香的作用下，呼吸均匀悠长，沉入黑甜乡中。胸前的翡翠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微光。
外间值夜的小翠也趴在软榻上，发出细微的鼾声。
唯有沈清璃，依旧毫无睡意。
她坐在妆台前，菱花铜镜映出一张清丽却难掩疲惫的脸庞。妆匣打开着，最底层，静静躺着那份墨迹未干、按着鲜红指印的《断绝父女关系书》。指尖拂过那冰冷而滚烫的纸张，仿佛还能感受到沈文博签字时绝望的颤抖。沈清月的尖叫哭嚎，沈府彻底崩塌的门楣…一幕幕在脑海中飞快闪过。
大仇得报。沈家施加在她和母亲身上的枷锁与屈辱，被她亲手斩断、碾碎！那份断绝书，就是最锋利的刀！
然而，当胸中燃烧了太久的复仇烈焰骤然熄灭，留下的并非预想中的狂喜与酣畅，反而是一种近乎虚空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像用力绷紧的弓弦突然松弛，只剩下无所适从的震颤。恨消了，仇报了。可母亲枯槁的容颜，静心苑漏风的窗户，那些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病痛…终究是烙下了。沈家覆灭了，可母亲被偷走的半生时光和健康，再也回不来了。
心头仿佛堵着一团湿冷的棉絮，闷得她喘不过气。这松涛苑的温暖，此刻竟让她觉得有些窒息。
她轻轻合上妆匣，如同合上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起身，没有惊动沉睡的小翠，只随手拿起一件厚实的银狐裘斗篷披在身上，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进了深秋凛冽的夜风中。
王府后园，万籁俱寂。白日里精致的亭台楼阁在月光下只剩下沉默的轮廓。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池水倒映着清冷的月轮，泛着粼粼的碎光。
她循着记忆，踏上通往临水最高处“摘星阁”的回廊。木质的阶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推开摘星阁虚掩的雕花木门，一股带着水汽的凛冽寒风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斗篷里裹挟的暖意，也让她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阁楼顶层视野开阔，凭栏远眺，整个王府后园和远处沉睡的京城尽收眼底。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
她走到临水的栏杆边，凭栏而立。银狐裘的斗篷在寒风中微微拂动。夜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映着月华、却盛满了复杂心绪的眼眸。她望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池水，看着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沉入幽暗的水底，仿佛也带走了她心头最后一丝沉甸甸的恨意，只留下空荡荡的疲惫。
身后，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融在清冷的夜风里。她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知到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停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玄铁面具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风声，水声，和她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许久，低沉而醇厚的声音打破寂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都了结了？”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询问，却精准地戳中了她此刻最深的感受。
沈清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依旧望着幽深的池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嗯。”
了结了。沈家的恩怨，王氏母女的罪孽，都随着那份断绝书和沈清月的青灯古佛，画上了句点。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夜风似乎更凛冽了些，卷起廊下几株新移栽梅树的枝条，发出簌簌的轻响。
“恨消了，仇报了。”沈清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月光般的凉意，飘散在风里，“可娘半生的苦楚…那些被偷走的时光，被熬坏的身子骨…终究是…烙下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我毁了沈家，却…抹不平那些伤痕。”
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痛，也是复仇过后最沉重的失落。她可以碾碎仇敌，却无法让时光倒流，无法让母亲所受的苦楚烟消云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带着熟悉的薄茧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毫无预兆地覆上了她搭在冰凉栏杆上的、微凉的指尖！
那温度如同投入深潭的烙铁，瞬间穿透了皮肤，烫进了她的骨髓！沈清璃浑身猛地一僵，指尖下意识地想蜷缩，却被那只大手稳稳地、完全地包裹住！冰冷与滚烫的极致碰撞，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她倏然转头！
月光下，萧珩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侧。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玄铁面具遮挡了他的面容，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清冷的月辉下，清晰地倒映着她惊愕的容颜。那里面，没有往日的冰冷疏离，没有沙场的凛冽杀伐，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她所有脆弱与疲惫的专注，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翻涌的炽热情绪！
“沈清璃。”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撞入她的耳膜，撞进她的心底，“看着我。”
不是“王妃”，不是“清璃”，而是连名带姓的“沈清璃”！
沈清璃像是被蛊惑般，怔怔地抬起头，望进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里。心跳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
萧珩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另一只空着的手缓缓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和坚定，探向他脸上那标志性的、冰冷的玄铁面具边缘！
这个动作，让沈清璃的呼吸瞬间停滞！他要…摘下面具？！
指尖微动，面具边缘的机括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轻响。
月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照亮了那张被隐藏了太久的容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清璃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设想过无数次面具下的样子，是狰狞的伤疤？是扭曲的残缺？是令人恐惧的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