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高脚杯坠落的声音，在死寂的顶层公寓里，清脆得像一声枪响。
时间仿佛被摔碎的玻璃凝固了。前一秒，周屿的脸上还挂着导演落幕时那种优雅而自负的微笑；后一秒，那微笑就僵在了嘴角，像一副烧制失败的劣质面具，布满了可笑的裂纹。
深红色的酒液，在地板上迅速蔓延，像一滩刺目的、无法掩盖的血。冰凉的液体溅湿了他昂贵的手工皮鞋，但他毫无知觉。
他的全部感官，都被那面巨大的显示墙所攫取。
墙上，不再是代表生命热源的、模糊而富有艺术感的红外图像。几十个分屏画面，在同一瞬间，从地狱般的暗红，切换成了手术室般惨白的高清彩色。
那座他精心挑选的、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圣殿”，此刻被无数道高强度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每一寸剥落的墙皮，每一根悬垂的蛛网，每一粒在光束中飞舞的尘埃，都被无情地、赤裸裸地解剖出来，失去了所有神秘的美感，只剩下破败与肮脏。
而画面的正中央，那个他预想中应该挺立着、用不屈的眼神迎接“净化”的孤狼，此刻正像一只受惊的刺猬，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抱着头，发出无声的尖叫。
那不是林望。
那是一张年轻的、陌生的、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脸。
“先生……”
身后，黑衣下属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困惑的、极不确定的语调。
周屿没有回应。
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大脑，那台一向以精准、冷静、优雅着称的超级计算机，此刻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性的系统崩溃。无数的错误代码疯狂地涌动，每一个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不可能。
剧本错了。
从第一页，第一个字开始，就错了。
他不是导演，他甚至不是观众。他只是一个坐在台下，自以为是地为演员的每一个动作鼓掌的……傻子。
那股名为“羞辱”的岩浆，从他内心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灼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感觉不到愤怒，因为愤怒是强者对弱者的情绪。他此刻感受到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被肆意玩弄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以为他在第五层，俯瞰着井底的林望。
原来，他自己才是那只井底之蛙，而林望，一直站在井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所有的表演。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屏幕，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倒回去！”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沙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把停车场出口的画面，给我倒回去！一帧一帧地放！”
……
钟楼之内，李浩的世界从纯粹的黑暗，瞬间切换到了纯粹的白。
突如其来的强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视网膜。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冰冷的、宛如上帝宣判般的声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如牛喘般的呼吸声，和心脏快要炸开的疯狂搏动。
他蜷缩在地上，用手臂死死护住眼睛，身体抖得像筛糠。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被骗了。
什么演戏，什么替身，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一个用他的命来当诱饵的、他根本无法理解的疯狂游戏！
光线稍微减弱了一些，他从指缝里，惊恐地向四周窥探。
他看到了。
在房梁上，在墙角，在那些蒙着白布的家具后面，一个个黑色的、闪着红点的镜头，像一只只怪物的眼睛，正直勾勾地、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丑态，都被这些眼睛贪婪地记录下来。
他不是观众，他甚至不是演员。
他只是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供人观赏的……标本。
一股巨大的绝望，混合着被欺骗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张开嘴，想发出咆哮，想咒骂那个叫老鬼的男人，想质问那个看不见的疯子。
可喉咙里，只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
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
林望办公室里的空气，依旧安静。
他放下了手机，屏幕上，那个刚刚归零的计时器，像一个功成身退的士兵，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没有去看窗外的夜景，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意识深处的那片星空。
【情绪图谱】系统，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实时反馈着这场无声战争的战果。
那颗盘踞在城市天际线顶端的、代表着周屿的、原本亮得像一颗小型太阳的深红色【狂热】标签，在刚才那一瞬间，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它先是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颜色迅速褪去，从【狂热】的深红，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惨白。紧接着，白色之中，又迅速浸染开大片大片代表着【羞辱】的、令人作呕的紫黑色。最后，所有的颜色都沉淀下去，凝聚成一个前所未有、几乎要滴出毒液的、代表着【暴怒】的暗红色旋涡。
林望甚至能“看”到，那个旋涡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代表着【恐惧】的白点，正在若隐若现。
是的，恐惧。
一个自诩为神的疯子，在发现自己被凡人玩弄于股掌之后，所产生的、对自己信仰体系崩塌的恐惧。
林望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实的、带着些许冰冷笑意的弧度。
他又将视角切换到城南。
代表苏婉晴和赵倩的标签，也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颜色变换。
苏婉晴头顶那颗明亮的【担忧】标签，在钟楼亮起的瞬间，先是变成了一片代表【错愕】的空白，但仅仅两秒钟后，就迅速被一层了然的、带着惊叹意味的【恍然大悟】所覆盖，最后，稳定成一种混杂着【欣赏】与【安心】的、温暖的金色。
而赵倩的标签，则要有趣得多。
她的【焦急】与【紧张】，直接变成了一大团代表着【懵圈】的、不断旋转的灰色问号，过了足足十几秒，那团问号才“砰”地一下炸开，变成了一连串的、代表着【卧槽】的感叹号。
林望甚至能想象出赵倩此刻抱着脑袋、瞪大眼睛、一副世界观受到冲击的可爱模样。
他收回心神，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灯，已经亮了。
演员，已经就位。
台下的“导演”，也已经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剧情。
那么，好戏的下半场，该开场了。
……
“不可能！这不可能！”
黑色商务车内，赵倩死死地盯着平板电脑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又抬头看了看屏幕里林望那平静得不像话的办公室，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他什么时候把人给换了？周屿的人一直在盯着停车场出口，我们的人也在外围，怎么可能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一步不差地模仿林望的行动路线，还走进了钟楼？”
她的脑子彻底乱了，这完全超出了她对警务行动的所有认知。
苏婉晴的目光，却始终锁定在林望的办公室监控上。
她看着林望不疾不徐地拿起茶杯，看着他平静地喝了一口茶，那份从容，仿佛他刚刚完成的，不是一场足以载入教科书的惊天逆转，而只是处理完了一份普通的文件。
“我们都想错了。”
苏婉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惊叹与释然的颤音。
“林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自己去当那个诱饵。他反过来，利用了周屿的自负，利用了我们所有人的紧张，给我们所有人，演了一场戏。”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周屿以为自己在第一层，布置陷阱。我们以为自己在第二层，反向包围。而林望，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第三层。他算准了周屿会用尽一切手段监控他，所以他故意表现出‘愤怒’、‘挣扎’、‘被迫赴约’的姿态，这些情绪，通过周屿的监控，完美地传递了过去。然后，他又算准了我们会担心他，会布下天罗地网。他利用我们的包围圈，反过来为他的‘替身’清出了一条绝对安全的、不被任何第三方干扰的‘舞台通道’。”
赵倩听得目瞪口呆，她感觉自己的智商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他……他把我们和周屿的人，都当成了替他清理路障的保安？”
“可以这么说。”苏婉晴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他用自己当诱饵，吸引了猎人全部的注意力。然后，派出了一个我们谁都不知道的‘影子’，拿着他给的刀，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猎人的身后。”
“疯子，真是个疯子……”赵倩喃喃自语，但这一次，她的语气里，只剩下纯粹的敬畏。
就在这时，苏婉晴的私人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她拿起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条来自林望的短信，内容简单到极致。
“灯已亮，该清场了。记住，我要活的。”
……
顶层公寓。
监控画面被反复倒放，一帧一帧地在大屏幕上划过。
周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画面里那个从省委大楼走出的身影。
步态频率、手臂摆动幅度、头部下压角度……所有的数据，都和资料库里林望的日常习惯完美匹配。
没有破绽。
完美得就像一个复制品。
“替身……”周屿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用了替身……”
他明白了。
他所有的心理分析，所有基于“林望”这个目标的情绪预判，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基石上。他对着一个傀儡，洋洋得意地剖析了半天，像个跳梁小丑。
“先生，”黑衣下属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请示的意味，“外围单位询问，是否需要……处理掉那个替身，并立即撤离？”
“撤？”
周屿猛地转过身，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优雅的灰色，而是被怒火和羞辱烧成了两片猩红的烙铁。
“为什么要撤？剧本出了点意外，难道就要把舞台拆了吗？”
他笑了，笑得癫狂而狰狞。
“他以为他赢了？他以为用一个替身，就能打乱我的计划？天真！”
他一步步逼近显示墙，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屏幕上林望办公室的画面，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
“他给了我一个惊喜，那我……当然要还他一份大礼。”
他转头，对着黑衣下属，下达了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命令。
“启动‘净化’程序。既然他那么喜欢看戏，那就让他亲眼看着，他的‘作品’，是如何在我手里，化为灰烬的。”
黑衣下属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
“先生，您的意思是……”
“引爆。”周屿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重，“就在这里，当着全城监控的面，把他送上天。”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放在控制台上的私人手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个未知号码。
周屿的动作一滞，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他看了一眼那个号码，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平静中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
“周屿先生，我的舞台，灯光效果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