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短信，林望只看了一眼，便将屏幕按熄。冰冷的几个字，像深夜里吹过窗缝的寒风，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他没有回复，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月光如水，洒在乡政府安静的大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宁静与躁动。林望知道，从他在山水庄园说出那番话开始，平静的湖面下，暗流就已经开始涌动。李宏发这样的人，浸淫在清水乡这片土壤里多年，根系早已盘根错节，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钉子……”林望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他伸出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缓缓划过。既然路不好走，那就把钉子一颗一颗地拔掉，或者，让想放钉子的人，自己尝尝被扎穿脚掌的滋味。他转身回到桌边，拿起手机，长按，选择了删除。那条短信，连同那个陌生的号码，一同消失在数据流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二天，乡政府大院的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
早晨七点五十八分，院子里已经停满了自行车和摩托车。办公楼里灯火通明，再没有踩着铃声冲刺的身影。走廊里，人们相遇时，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点头示意，眼神交汇间，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情绪。
林望的三把火，尤其是那把烧向效率的“便民服务中心”，已经初见成效。但真正让空气变得凝重的，是那些不知从何而起，却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大院的流言。
“听说了吗？新来的林乡长，昨天把宏发矿业的李老板给顶回去了！”
“何止是顶回去，听说是在山水庄园，当着县里好几个领导的面，一点面子都没给！”
“我的天，这年轻人胆子也太大了！那李宏发可是……”
窃窃私语，像水面下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冒个不停。那些曾经对林望的改革[不满]和[抵触]的老干部们，此刻头顶的标签，悄然多了一层[观望]和[惊疑]。他们本以为林望只是个有理想的愣头青，没想到他敢直接硬撼清水乡最硬的那块石头。
党政办王主任来汇报工作时，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恭敬。他将文件轻轻放在林望桌上，双手甚至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头顶上，那枚硕大的[敬畏]标签，几乎要将其他情绪都挤得没有了位置。
“林乡长，这是今天需要您签字的文件。”王主任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
林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王主任，有事？”
王主任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乡长，外面……外面的传言，您听说了吗？您……您没事吧？”他头顶的[担忧]标签，真诚而醒目。
林望笑了笑，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别理那些闲言碎语。”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昨晚那场鸿门宴，真的只是一顿无关紧要的便饭。
王主任看着林望那份从容，心中的敬佩又多了几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拿着文件退了出去，腰板挺得笔直，仿佛也从林望这里汲取到了几分底气。
上午十点，书记刘建国的秘书亲自过来，请林望去书记办公室一趟。
“林乡长，刘书记请您过去坐坐。”
林望走进刘建国的办公室时，他正戴着老花镜，在看一份文件。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小林来了，快坐。”刘建国放下文件，摘下眼镜，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他亲自给林望泡了杯茶，动作不紧不慢，透着一股老派干部的沉稳。
“乡长上任，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吧？”刘建国拉了把椅子，坐在林望对面，像个关怀后辈的长者。
“感谢书记关心，还在熟悉和学习中。”林望答得滴水不漏。
刘建国端起自己的搪瓷杯，吹了吹热气，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林望。林望看到，他头顶上，一枚[和蔼]的标签下，清晰地叠着一枚[试探]和一枚更加深沉的[观望]。
“你那‘三把火’，我听说了。”刘建国呷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烧得好啊！尤其是整顿工作作风，成立便民服务中心，这两件事，早就该做了！就是我们这些老人啊，思想僵化，魄力不够，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带着几分自嘲，仿佛真的在为林望的雷厉风行而高兴。如果不是有情绪图谱，林望几乎都要信了。
“清水乡的风气，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刘建国放下茶杯，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似乎是刻意说给办公室外面的人听，“年轻人有干劲，有想法，这是好事！不要怕得罪人，只要是为了工作，为了老百姓，县委和你刘叔，都给你撑腰！”
他头顶的[公开支持]标签，亮得有些刺眼。但林望看得分明，在这枚标签旁边，那枚[借刀杀人]的标签，也跟着闪烁了一下。
刘建国这是在给他搭台子，也是在给他架梯子。把他高高地捧起来，让他去冲锋陷阵，去啃那些最硬的骨头。啃下来了，功劳有他刘建国领导有方的一份；啃不动，甚至崩了牙，那也是林望自己年轻气盛，与他无关。
“谢谢刘书记的支持和鼓励。”林望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我刚来，很多事情还不懂，以后还要多向您请示汇报。”
“哈哈哈，好说，好说。”刘建国满意地笑了起来，他要的就是林望这个态度。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对了，听说你昨晚和宏发矿业的李老板吃饭了？那个李宏发，是咱们县的纳税大户，但为人霸道，在乡里关系网很深，不太好打交道啊。”
来了。林望心中了然。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真正目的。
“是，李老板盛情难却。”林望坦然道，“就是一顿便饭，大家认识一下。我跟他强调了，任何企业在清水乡，都必须依法经营，保护好环境，保障好群众的利益。”
刘建国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本以为林望会诉苦，或者暗示需要支持，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接，甚至带着几分强硬。他头顶的[试探]标签下，缓缓浮现出一枚[意外]。
“说得好！就该这样！”刘建国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咱们干部，就不能怕这些老板！不过，话是这么说，方式方法上，还是要讲究策略。李宏发毕竟是县里的重点保护企业，很多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这番话，听起来是金玉良言，是长辈对晚辈的提点。但林望从他那枚越来越亮的[观望]标签里，读懂了潜台词：你捅了马蜂窝，我表面上支持你，但我不会真的出手帮你。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你背后的苏县长，又愿意为你出多大的力。
从刘建国办公室出来，林望的心里一片清明。这位乡，是一只在官场里浸淫多年的老狐狸。他不会成为自己的敌人，但更不会成为真正的盟友。他只会坐在最有利的位置上，看着自己和李宏发斗法，然后选择对他最有利的一方。
下午，林望特意去新成立的便民服务中心转了一圈。
四个窗口前，零零星星有几个来办事的村民。被抽调来的干部们，虽然脸上还有些不情愿，但态度明显好了很多，至少做到了有问必答。
林望走到农业办的窗口，窗口后面坐的，正是老钱。
老钱看到林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一份《老年健康报》塞进抽屉里。
“林……林乡长！”老钱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头顶的[敷衍]标签旁边，多了一枚亮晶晶的[心虚]。
“钱干事，业务还熟悉吧？工作累不累？”林望微笑着问。
“不累，不累！为人民服务，怎么会累呢！”老钱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话说得慷慨激昂，但头顶上，一枚小小的[腹诽]标签，却诚实地出卖了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望忍着笑，点点头：“那就好。群众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大家辛苦了。”
他转身离开，身后传来老钱长舒一口气的声音。林望知道，改变一个人的工作习惯很难，改变一群人的工作氛围更难。这把火，需要慢慢烧，持续烧，才能把那些根深蒂固的陈规陋习，烧成灰烬。
然而，他还没回到办公室，就看到王主任像火烧了屁股一样，从楼梯上冲了下来，脸上满是惊慌失措。
“林乡长！不好了！出事了！”王主任跑到他跟前，喘着粗气，指着便民服务中心的方向。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林望心里一沉。
王主任的嘴唇都在哆嗦，他指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照片里，下河村刘根家那个刚刚建好没几天的猪圈，被人推倒了一面墙，几头嗷嗷待哺的小猪仔，在废墟里乱窜。
“是刘根……就是前几天来申请补贴那个刘根！”王主任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他家猪圈，不知道被谁，昨天夜里给扒了！他还说……他还说，有人给他带话，让他别不知好歹，安安分分种地就行，别老往乡政府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