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午阳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看着孙龙那平静得可怕的脸，再看看旁边椅子上那个因恐惧而失声、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少年，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甚至会显得虚伪。
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来压制内心的翻涌。
“还愣着干什么？”马进忠见石午阳沉默不语，立刻转向押解俘虏的士兵，脸上那点“敬佩”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酷和不耐烦，
“把这些人都押下去！按我说的办！送孙将军一家……体面上路！”
他特意在“体面”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强调自己的“仁慈”。
“是！”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重新架起孙龙父子，连同角落里那十几名清军中下级军官俘虏，粗暴地拖拽着押出了大堂。
少年惊恐的哭喊声和俘虏们绝望的咒骂、求饶声，混杂着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府衙外的街道深处，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音。
待俘虏全被押走，大堂内只剩下石午阳、马进忠及其心腹将领。
马进忠脸上的悲悯和豪气瞬间一扫而空，他施施然坐回主位，甚至将一只沾满泥泞的靴子再次翘起，踩在光洁的红木案几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斜睨着石午阳，脸上堆起看似热情却毫无温度的笑容，语气带着一种主人般的随意和不容置疑：
“石老弟啊，常德城是拿下来了，可也折损了不少兄弟！尤其你护国军，主攻北门，伤亡不小吧？”
他看似关心，实则是在点明石午阳的护国军损失惨重的事实，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石午阳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和刚刚目睹孙龙父子被带走的郁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确有些伤亡，需要休整。”
“嗯！是该好好休整！”马进忠立刻接话，声音洪亮，仿佛在替石午阳着想，
“这常德城啊，刚刚收复，城内乱糟糟的，鞑子奸细还没肃清，到处是断壁残垣，实在不是休整的好地方！万一再出点乱子，惊扰了石老弟和贵部将士，那就不好了！”
他顿了顿，手指指向城外方向，语气变得“体贴”而“大度”：
“这样吧！城外沅江边上，地势开阔，水源充足！我拨一批粮草、帐篷和伤药给老弟！贵部就在城外安营扎寨！好好养精蓄锐！等休整好了，堵军门的军令一到，咱们再合兵一处，去打长沙！如何？”
他笑眯眯地看着石午阳，眼神里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只有赤裸裸的驱逐和防备——常德城是我马进忠的战利品，你护国军一兵一卒也休想染指！
石午阳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想起郝摇旗临行前的提醒——“马进忠此人，地盘看得比命还重！打下的城，绝不会让你插手！”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自己率部浴血攻城，付出巨大伤亡，结果连进城休整的资格都没有！
这马进忠，不仅虚伪，更是刻薄寡恩，只知圈地自肥！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石午阳的脚底直冲头顶！
他几乎要忍不住拍案而起！但理智瞬间压倒了冲动。
他看到了马进忠身边的心腹将领按在刀柄上的手，感受到了对方刻意营造的“主人”姿态。
此刻翻脸，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引发火拼，白白便宜了满清军，葬送了反攻湖南初战告捷的有利局面！
石午阳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怒火和屈辱压回心底。
他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僵硬、毫无温度的笑容，甚至没有再看马进忠那张虚伪的脸，只是对着主位的方向，重重地抱了抱拳，声音如同冰凌撞击般清脆而冰冷： “马总兵考虑周全！石午阳谢过！这就领兵出城休整！告辞！”
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府衙外走去！
背影挺拔而决绝，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深深的疏离！
“石老弟慢走！粮草帐篷随后送到！”马进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得逞的轻松。
石午阳脚步丝毫未停，径直走出府衙大门。
门外炽烈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
他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常德城头那刚刚插上、随风飘扬的“马”字大旗，眼中寒光闪烁，如同淬火的刀锋。
他猛地一拽缰绳，战马长嘶一声，载着这位满心愤懑的年轻统帅，汇入护国军撤离的洪流。
...
湘西北此时已进入初夏，溽热如同蒸笼。
沅江在骄阳炙烤下蒸腾着湿热的水汽，江岸边的草木都显得无精打采，叶片卷曲着，蒙着一层灰白的尘埃。
桃源县境内，护国军的临时营寨就扎在沅江转弯处的一片开阔滩涂地上。
江水浑浊湍急，带来一丝微弱的流动感，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汗味、马粪味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息。
营帐如同灰色的蘑菇散落在江滩上，士兵们大多袒胸露臂，或靠在树荫下遮阳，或在浑浊的江水里汲水冲洗，以此对抗可怕的暑气。
石午阳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汗湿的犊鼻裤，坐在一顶临时搭起的、四面通风的草棚里。
汗水顺着结实的肌肉线条不断滚落，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湿润痕迹。
他手中拿着一封刚由斥候送来的密信，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草棚里，刘魁、孙德胜、崔勇等将领环坐，人人都是汗流浃背，神情疲惫而焦躁。
“...李过将军忠贞营主力，已被堵军门调往岳州（岳阳）方向？”
石午阳放下密信，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难以置信，
“李过将军不参与反攻长沙了？那我们在常德城下流的血，付出的牺牲，是为了什么？！堵军门当初在慈利说得信誓旦旦，拿下常德便合攻长沙！如今常德刚下，主力却被调走？！”他猛地一掌拍在面前充当桌子的粗糙木板上，震得上面的水碗嗡嗡作响！
刚从汉寿撤回的104营刘魁脸上也是忧色重重，叹道：“司令息怒。听说忠贞营北上，是永明王的旨意。堵军门虽然是统筹全局，但这也是不得已。可能反攻长沙还是在堵军门的计划之中，只是...如此一来，反攻长沙的力量，就大打折扣了！”
就在这时，另一名斥候气喘吁吁地冲进草棚，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切：“报——司令！常德方面探报！牛万财部...牛万财部已于昨日进驻常德城！共同接管了城防！马进忠...与其把酒言欢，已将城内府库、防务尽数移交！”
“什么？！”
所有人都惊得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