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厂长一走，车间里的气氛更加轻松了。
赵爷爷已经拉着赵启明到了条案前，王复礼也缓步跟了过去，郑知然不用人情也凑到了图纸的最近位置，扶了下着他那有些磨损的眼睛框，俯身看向条案上的图纸。
沈思远，周维雄和李慕云三人则落后半步，跟着走向条案前，看着条案上的一张张图纸，开始仔细研究图纸上的内容，互相之间交换着意见。
周维雄和李慕云则眼神时不时扫向摊在地上的零件。
刘爷爷看着周维雄和李慕云的样子，想了下，他走到两个人跟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见他们回过头，笑着道：“怎么，看着那一摊子手痒了，跟我来。”
说完，刘爷爷转身走到一个大木头文件柜跟前，拉开木头门，从里面掏出一叠图纸，冲着他们笑了下，走到一张办公桌前，将图纸放在办公桌上，招呼道：“来，帮忙腾点地。”
说完他将一个暖水瓶转移到另外一张办公桌上。
周伟雄和李慕云也连忙过来帮忙把七八个大搪瓷缸子和几个暖瓶转移到那张办公桌上。
刘爷爷顺手将一块破布扔给周伟雄。
周伟雄伸手一抄，接住扔过来的破布，拿着破布就开始擦拭桌面上的水渍。
刘爷爷则走到李慕云的跟前，对他道：“帮我拿一下，我看看咱们按照什么顺序看看。”
说完他将手里的一张图纸递给李慕云，跟着扫了一眼第二张图纸，转手边递给他边道：“这张是单缸柴油机的总装图，放在最上面，你手里的是缸盖的图纸，放它下面……”
这时周伟雄也将办公桌擦完，李暮云走上两步，将单缸柴油机图纸拿叠放在桌面一头。
这时刘爷爷跟过来递过来一张图纸：“这是手扶拖拉机的总装图，放另一头。”
接着在两个人手忙脚乱的帮助下，一张张图纸被两人分类放好。
刘爷爷将手里最后一张图纸递给他们：“好，你们先看看了解一下，零件都在那边摊着，你们可以对照一下，一会开始组装手扶拖拉机。有什么不明白的先问他们，我先去看看他们有什么好方法。”
说完他用手指了指摊在地上那一大堆零件和正在拿清单一起对数量的大徒弟道：“那是我徒弟，叫吴德明。你叫他小吴就行。”
跟着冲那边他喊道：“德明，德明。”
吴德明头都没抬依然看着清单，喊道：“师傅，什么事。”
刘爷爷喊道：“这两位顾问，有什么不懂的问你，你告诉一下。好了，忙吧，查到那里了。”
吴德明用笔在一个零件名称下打了一个勾，低着头喊道：“单缸柴油机完事了，现在检查到手扶拖拉机零件，一会就完，师傅，下次能不能单独组装单缸柴油机，这手扶拖拉机的零件也掺和进来，查的我头都大了。”
刘爷爷没好气道：“废话，我不知道吗？这不是赶上了吗，你找胜利去。本来今天下午组装单缸柴油机，明天上午组装手扶拖拉机，可胜利想明天上午先用用，有什么毛病，下午和晚上加班处理。”
他继续解释道：“胜利，这小混蛋，答应人家后天一早，这手扶拖拉机就要拉到柳林公社在一帮公社书记主任面前进行展示。这小兔崽子天天净添乱。”
郝胜利在那边听到刘爷爷提到自己，竖着耳朵听完。
他立刻不满地嚷嚷道：“刘爷爷，您亏心不，中午的竹笋炒肉香不香。人家红星公社的郑主任凭什么大早起来就把新鲜的嫩竹笋给您送来，就为了让您中午就能吃上？人家还不是眼巴巴的盼着手扶拖拉机赶紧出来，帮他们干活。”
郝胜利这带着委屈的一嗓子，刘爷爷老脸一红，有些讪讪地摸了把胡子，笑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在这等着我呢，你这小耳朵怎么这么长。行，算你刘爷爷说错话了。那竹笋炒肉是真香，郑主任的请咱领了，这不也没闲着吗。”
他这话引起周围又是一阵哄笑声，连正在低头研究图纸的王复礼他们都忍不住嘴角上带着笑意看了看这边。
周爷爷在一旁，对着郝胜利笑道：“行了，胜利。你知道你刘爷爷为了你的那些机器天天忙活到多晚，你个小没良心的，怎么就想用一顿竹笋炒肉把我们就打发了？”
郝胜利连忙道：“那能啊！周爷爷，您可不知道，要是这手扶拖拉机成了，下面那些公社书记主任可都答应了，他们拿土特产跟我们换，嘿嘿，到时候您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我们的好日子来了。”
郝胜利这话一出，不仅周爷爷，连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孙爷爷和赵爷爷，还有那些正拿着清单核对零件的徒子徒孙们都笑里屋起来。
孙爷爷打趣道：“好小子，这么大一点就知道给我们画大饼了，不过这话爷爷爱听。”
赵爷爷也咧嘴笑：“没错，等咱们这铁牛下了地，帮公社翻了田，看那个公社书记主任不舍得拿好东西来。到时候，胜利，你可别小气，得多给你刘爷爷备几瓶好酒。”
郝胜利歪着小脑袋，眼珠子转了转，笑着道：“赵爷爷，酒厂可看不上手扶拖拉机，到时候我拿四不像去换，他们保证乖乖地把最好的酒给您送来。”
赵爷爷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指着郝胜利笑骂道：“四不像换酒喝，好你个小兔子崽子，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也敢拿出来许愿。”
周围的人都被郝胜利这异想天开的话给逗乐了。
周伟雄和李慕云只是抬头扫了一眼这边，就又低下头继续查看图纸，不过他们的眉头却开始皱了起来。
王复礼他们则连头都没抬，只是专心致志的看着图纸，皱着眉头琢磨着方案。
郝胜利确实一脸‘你们等着吧’的表情接着：“赵爷爷，我上午去供应科的时候，院子里停了一堆公社的吉普车，陈伯伯估计被那些公社书记主任给‘围攻’了。”
他停了下有些担忧道：“我估计后天早上在柳林公社验证手扶拖拉机使用情况，来的参观的公社起码八九个，到时候，要是都看好了。”
跟着他掰着手指头数道：“一个公社按最少订两台算，那么最少是二十辆，加上他们很可能会看上颗粒饲料那套设备，按照三个公社一套算，最少也能订三套，加上我们儿童团的一套，这就是四套，里外里将近三十台机器设备，这还没算陈伯伯推销四不像的成果，到时候我就怕四不像订的人也不少。赵爷爷，公社可是有小酒坊的，我怕您喝不完。”
接着他没等赵爷爷回话，偏过头看向刘爷爷，心事重重：“刘爷爷，我们能忙过来吗？”
刘爷爷原来还津津有味地看着郝胜利跟老赵掰持，没想到一转眼火烧到自己的跟前了。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放下手里的大搪瓷缸，皱着眉头，目光扫过车间里忙碌的众人，最后落在那一地等待组装的零件上。
刘爷爷喃喃自语：“大大小小三十台机器，还可能加上四不像，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赵爷爷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皱着眉头：“胜利，真有这么多？”
郝胜利点了点头道：“真可能有这么多，这还是最少数量，现在还不知道陈伯伯打电话订出去多少台四不像，就怕他那边更多，鲁厂长他们一下就是五辆，其他厂子跟他们情况差不多，要订就少不了。对了，我们儿童团还要四辆四不像，加上配套的膨化机，这四台四不像还要改，要能外接一个轮轴，带动膨化机。”
孙爷爷接话道：“外接一个皮带轮简单，就是这数量有些多啊！天天加班也干不完。”
周爷爷咂咂嘴，对刘爷爷道：“老刘，这数量可不少。咱们这些人要忙制退器的事情，一下压下来这么多的机器，人手能忙过来吗？”
刘爷爷摇摇头，用手挥了一圈：“就我们这点人根本忙不过来，更加头疼的是地方，你看看，这才十一台柴油机加一台手扶拖拉机，半个厂房就没了，要是数量增加了，连成品都没地方放，总不能堆院子里吧。”
赵爷爷插话道：“可不能因为这些机器耽误了制退器的量产研制，这可等不得，早一天出成果，那国家能提高多少战斗力，省多少训练经费。”
孙爷爷皱着眉头，发愁道：“是啊！制退器的专机研制不能停，还要加速，其他都好说，就是这样我和老周根本无法分身去加工单缸柴油机那几个喷油嘴的孔，那才是一块硬骨头。精度太高，其他人还干不好。”
郝胜利想了下，接话道：“要不，孙爷爷，我们也设计一个专机钻那个喷油嘴的孔吧，否则依靠您老和周爷爷，累死也干不出来啊！”
周爷爷点点头：“也只能这样，否则这么多单缸柴油机，我俩根本没时间研究制退器，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那设备体积小很多，精度要求也没那么高，应该不难。”
这时在看图纸的周伟雄从图纸堆中抽出一张单缸柴油机喷油嘴的图纸道：“是这个图纸吗？怎么这么小，0.3毫米，能行吗？”
刘爷爷闻言转过头道：“这个是缸内直喷，这样雾化效果最好，实在是我们钻不了更小的孔，正常应该是0.25毫米，但那样加工太难了，我们就放大到0.28到0.3毫米。油耗增加了1-2%。”
这时王复礼看向刘爷爷问道：“你们用什么钻头加工的？”
刘爷爷闻言连忙道：“跟上京手表厂联系，找他们要了十几根加工手表用的钻头，由老孙和老周改了一台微型台钻，老孙亲自上手，一个个钻出来的。老孙，八级钳工，老周，八级磨工。”
王复礼看了看孙爷爷和周爷爷点了点头，接着道：“跟案上图纸一样，那两个孔和单缸柴油机喷油嘴的孔都可以用硬质合金钻头钻，这样加工精度能保证，速度还快。”
刘爷爷闻言一喜，看着王复礼道：“有方法了？”
王复礼点了点头道：“同志们，我们有些想法，大家过来一起参谋参谋。”
大家伙闻言，都聚集在大长条案跟前，一个个用期盼的目光看着王复礼。
王复礼点了点头，看了眼陈思远：“老陈，你来跟同志们说说，毕竟打孔你是行家。”
陈思远点点头道：“我跟老王，老郑还有老赵我们商量了一下，有一个初步的方案，利用现有的钻床，制作一套‘V’型定位，压板翻转的简易工装，来加工那两个对称孔。”
陈思远用手在图纸上比划道：“用两块精镗加工，平行的V形铁，作为工件外圆的主定位，保证轴线一致。工件放在V形铁上，用压板从上方压紧。”
他接着说道：“关键在这个‘翻转’上。我们不做复杂的回转轴，而是在工装底座上，做两个等高，经过精磨的‘定位块’，和一个可以灵活抬起和放下的‘翻转支架’。这个支架一端是铰链连接，可以像开门一样掀起来，另一头放下时，能严丝合缝地卡死在两个定位块之间，靠定位销保证重复位置精度。”
他看向郑知然：“老郑说了，定位块和支架接触面的平面度、以及两个定位块的高度一致性，必须极高，要用刮研修配来保证，误差控制在……”
郑知然立刻接口：“平面度和平行度至少保证在半丝以内，定位销与销孔的配合间隙不能超过两微米。”
赵启明继续道：“加工时，工件在V形铁上压紧。先加工第一个对称孔，钻头通过一个固定在工装底座上的高精度钻套引导。完成后，松开压板，这时工件不动，抬起翻转支架，将整个工件连同V形铁一起，翻转180度，然后放下支架，让它稳稳卡在定位块上，锁紧。这时，第二个对称孔的位置，就精确地回到了第一个孔加工时的位置。再用同一把钻头，通过另一个同样位置的钻套加工。”
他总结道：“这样，靠V形铁保证基准统一，靠翻转支架和定位块保证180度翻转的重复定位精度，靠高精度钻套保证钻孔位置。机床，只提供动力和进给。”
刘爷爷听得高兴：“好！这个法子好。V形铁定位稳当，翻转支架简单可靠。比那分度盘简单多了。这下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了。”
王复礼微笑道：“这也是集思广益。老赵对工装结构熟悉，老郑对精度把握精准，老陈也提到了硬质合金钻头的重要性。接下来，就是把这套工装尽快做出来，精度调整到位。”
陈思远听到提到自己，连忙点头，小声道：“工装精度是基础，钻头需要上柳州硬质合金厂联系，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么细的钻头。还有，单缸柴油机的钻头也要用硬质合金的，否则普通高速钢钻头，钻不了几个孔就会磨损，根本无法保证精度。”
郝胜利闻言笑嘻嘻道：“嘻嘻，这个好办，陈伯伯，柳州硬质合金厂，您有认识的人吗？”
陈思远苦笑了一下，淡淡地摇了摇头，郝胜利一瞬间就明白过来。
他现在的身份，大家都避之不及，就是有关系也不能用。
郝胜利笑着道：“没事，明天我就让陈伯伯打个电话试试，问问他们缺什么吃的。我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吃的，到时候我给他们运一卡车鸡蛋鸭蛋过去，我就不信他们会没有。”
郝胜利这话一出口，车间里先是一静，众人随即爆发出大笑声。
刘爷爷忍着笑，指着郝胜利道：“你个小兔崽子，这口气可真不小，还一卡车鸡蛋鸭蛋，你知道一卡车有多少吗？”
赵爷爷也笑着摇头：“胜利啊！你这想法是好的，可这事没那么简单，那是硬质合金，太稀少了，都是按国家计划调拨的，咱们连个指标都没有，太难了。”
刚才因为提到关系而神色黯然的陈思远，听到郝胜利这充满孩子气的话，紧绷的脸上也不由松动了一下，他推了推眼镜，小声解释道：“小郝同志，硬质合金的生产和分配，确实有严格规定。而且，我们需要的是特定规格的小直径钻头，恐怕……”
郝胜利嘿嘿笑着道：“刘爷爷，一卡车大概是三万个鸡蛋和鸭蛋，柳林公社使用我们的颗粒饲料之后，一天就多收了一千多个鸡蛋鸭蛋，不然厂里食堂天天供应的鸡蛋鸭蛋那里来的。”
他继续补充道：“后天周围公社的书记主任都要到柳林公社，我们的颗粒饲料加工机械就在柳林公社，他们能不眼馋，他们不会也跟柳林公社他们一样，两三个公社合起来置办一套，那可是一天就多一千多个鸡蛋鸭蛋，那些书记主任不到咱们厂堵门都是轻的。”
刘爷爷闻言一愣，显然他真没想到那颗粒饲料加工机械能提高这么多的产量。
他笑着摸着胡须道：“哎呦，这小兔崽子敢情都算明白了，这一个卡车鸡蛋鸭蛋我看没多久就能被你小子给凑齐了。但那也换不来硬质合金钻头啊！”
郝胜利冲着刘爷爷眨眨眼，双手一摊：“刘爷爷，要是有人送一卡车鸡蛋过来，让您帮忙生产一套颗粒饲料加工机械，您给不给干？”
刘爷爷愣住了，他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干。
赵爷爷接话道：“老刘，这还用想，干啊，还得赶快干，否则要是厂里人知道有这么一卡车的鸡蛋鸭蛋被你给放跑了，你要落多少埋怨。三万个，够全厂老少爷们加上家属一人一斤了。你不怕拒绝了，你老板把你撵到车间去打地铺。”
刘爷爷张了张嘴，那句‘不符合规定’在嘴边绕了几圈，可看看周围徒子徒孙们那期盼的眼光，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如果他敢拒绝，在他下班回家路上被全厂家属，尤其是那些围着锅台转的老娘们指指点点的场景，更别提家里老伴那能剜掉他一层皮的眼神。
三万个鸡蛋鸭蛋啊！在这副食品紧缺的年月，这诱惑力太大了。
赵爷爷已经嘿嘿地笑出了声，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刘爷爷：“老刘，怎么不敢吭声了吧，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你要是敢把送上门的鸡蛋推出去，嘿嘿……”
他没说完，但那幸灾乐祸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孙爷爷也咂咂嘴，喃喃道：“三万个鸡蛋，给我一筐我就满足了，到时候腌成咸蛋，够吃好久了。”
周爷爷笑着劝道：“老刘啊！被胜利问住了吧。这小家伙的话，话糙理不糙，咱们这工人和家属们的肚子也缺油水啊！要是真有这么一笔计划外物资改善大家的生活，厂里的领导恐怕也得睁只眼闭只眼。”
王复礼他们几位专家面面相觑，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老师傅们的表情，没敢吭声。
郝胜利得势不饶人道：“嘿嘿，刘爷爷，我赢了。我就不信，我拉着一卡车鸡蛋鸭蛋去他们厂求他们帮忙给我们儿童团用试验设备生产点小钻头难吗？”
他跟着补充道：“我们有不是去走黑市，就是带着点土特产去让他们厂，大家走亲戚还要带点礼物吧，我们儿童团穷，只有这些土特产，人家厂子看我这么小，还努力为了集体奔波的面子，扶植一下兄弟单位的儿童团搞生产，怎么了，有谁能说出什么？我才五岁，小娃娃有什么坏心眼。”
说完，他又伸出小手，张开五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地看着大家。
郝胜利那得意的小模样，配合着那句“我才五岁，小娃娃有什么坏心眼”，让整个车间再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连一直神色紧绷的陈思远都忍不住扶了扶眼镜，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极力忍住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