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轰鸣不息，金色颗粒如泉涌，象征着希望与变革的种子已在这片土地上播下。
郝胜利，陈大为与王副科长，同邓书记，田主任及几位风尘仆仆赶来的大队干部，围聚在公社办公室门口那张饱经风霜的木桌旁，一场关乎未来的谈判正式开启。
而成卫东，早已无人问津。
从他被架进办公室那一刻起，他在柳林公社的政治生命就已经被宣告暂时，甚至很可能是永久结束了。
郝胜利那个‘敌特嫌疑’的指控，如同一盆污秽不堪的脏水，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这种嫌疑在彼时无异于绝杀，足以让任何人避之唯恐不及。
郝胜利相信，邓书记和田主任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必然会趁机彻底清除这个碍眼的绊脚石，将他的影响力连根拔起。
此刻，邓书记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陈科长，王科长，胜利小同志。你们这机器确实不错，我们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我们公社绝对想要。但这价格……唉，我们乡下地方，底子实在太薄了。”
陈大为笑着：“老邓这话实在，好就是好。胜利啊，这项目你最清楚，你来给邓书记，田主任和各位队长细细说说。”
田主任立即接过话头，对着郝胜利竖起大拇指：“胜利小同志，你的本事我们今天算是开眼了，真是这个。”
他话锋一转：“可你也看见了，咱柳林公社就这穷酸样，实在没法跟那些富裕公社比。你们九号信箱那是为国家造机器的大厂子，家大业大，拔根汗毛比我们腰都粗。这机器是好，可价钱上……你们这么大规模的单位，总得体谅体谅我们农村的实际难处，总不能眼看着我们倾家荡产吧？
一位满脸褶子的老队长吧嗒着旱烟，笑着讨好：“胜利娃娃，你这能耐比咱这些老骨头强到天边去了，你手指头松一松，就够咱全公社缓口气。这机器，你说了最算数，你定个价，我们绝无二话。”
另一个精瘦的队长附和：“小娃娃啊，咱柳林公社真是穷得耗子搬家都流泪。你是有大本事的人，定价可不能照城里的规矩来，得可怜可怜咱这些泥腿子啊。”
第三个队长更直白：“胜利同志，咱往后养鸡养鸭养猪养牛可就全仗你这‘科学’了。你就是咱的指望，这机器就是那金锄头，价钱可得贴合咱这穷家的门楣，你一句话，咱砸锅卖铁也认。”
郝胜利脸上挂着同样诚恳的笑容，目光扫过众人：“邓伯伯，田伯伯，各位队长叔叔，你们的意思，我懂了。”
他稍作停顿：“柳林公社的情况，我这一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地薄水少，大家土里刨食，艰难困苦，我们九号信箱绝不能视而不见，支援农业，也不是空口白话。”
这番体己话，说得一众干部连连点头，心中稍安：“对对对，胜利娃娃，还是你体谅我们的难处，这才是真正的阶级感情！”
郝胜利点点头，话锋却微微一转：“但是，机器的出厂价格，是厂里根据成本和规定统一核算的，铁板钉钉。这不是我和陈科长个人能动的，这一点，实在无能为力。”
眼见众人脸上难以掩饰的失望，郝胜利赶紧接着道：“价格，是不能动的，我们也没权动。但是……”
他刻意加重了但是两个字：“我们不是有‘合作单位’这层关系在吗？这里头，就有文章可做，可以灵活变通。”
他环视眼神重新亮起的众人：“合作单位，就得有合作的样子。这样，机器，我们可以先免费给你们柳林公社使用，怎么样？”
“免费！”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桌边炸响。
邓书记，田主任和所有大队干部都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才还在为价格愁云惨雾，转眼间天上就掉下这么大个馅饼。
“胜利……这……此话当真？”邓书记急忙确认。
郝胜利肯定地点头：“当然当真。但这‘免费使用’，并非没有条件。”
所有人立刻屏息凝神，紧盯着他。
郝胜利不紧不慢地道出条件：“机器，我们九号信箱免费提供，就留在这，不运回去了。操作和维护，由我们的小王和小张同志在此‘支农’一段时日，手把手帮你们培训出能熟练操作维修的社员。他们的食宿，得由公社负责，没问题吧？”
邓书记一听，拍胸脯道：“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一定让两位技术员同志吃好住好，这点我们再穷也绝不亏待。”
众人纷纷附和，这条件简单得出乎意料。
郝胜利小手一挥，继续道：“另外，我们卡车带来的一桶柴油，这次也留下了，算本次试验消耗。但往后机器运转所需的所有柴油，就得公社自行筹措了，这个，也没问题吧？”
邓书记与田主任对视一眼，面上掠过一丝迟疑。
柴油是紧俏物资，搞指标不易，但比起购买机器的天文数字，又显得可以接受。
两人咬咬牙，重重点头：“行，柴油……我们想法子。”
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最关键的条件。
郝胜利看着他们紧张的模样，笑了笑：“我们只有一个要求。这套设备不能停，必须持续不断，尽可能满负荷生产。并且，生产过程，原料配比，产出数量，消耗情况，尤其是牲畜食用不同配方饲料后的长势变化，都必须有详尽并且准确的记录。”
他稍作停顿，环视众人：“我们需要的是持续产出的数据，详实可靠的生产数据和应用效果数据，这才是本次‘科学试验’的核心目的。柳林公社，将成为我们九号信箱选定的‘科学试验基地’和‘数据采集点’。你们提供的这些数据，对我们改进机器，优化配方，评估推广价值，至关重要。”
他目光炯炯：“换言之，你们用提供长期真实有效的数据，来换取这套设备的免费使用权和后续技术支持。这是一场合作，一场用数据换取设备的合作。你们觉得，这个条件如何？”
邓书记，田主任和大队干部们愣了片刻，随即脸上绽放出狂喜与难以置信的表情。
邓书记激动地站起身：“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胜利小同志，陈科长，你们放心，数据保证给你们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头猪一天长几两肉，一只鸡几天下一个蛋，都给你们记得毫厘不差。咱柳林公社，别的不敢夸口，干活实在，记录保真。”
“对，保证完成任务。”田主任和队长们纷纷激动保证。
用笔杆子换铁机器，这买卖，简直太划算了！
谈判气氛瞬间从之前的凝重拉扯变得异常融洽热烈。
双方迅速敲定了合作细节，数据标准，报送周期，技术人员安排等事宜。
直至日头西斜，诸事方才落定。
郝胜利带着一身疲惫，与陈大为，王副科长等人登车离去。
卡车驶出不远，憋了许久的王副科长终于忍不住，扭头发问：“胜利，那么大一套机器，说免费就免费了，还搭上一桶宝贵的柴油，再把小张、小王两位技术骨干留下。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厂里头追问起来，我们这账可不好交代啊！”
陈大为也眉头紧锁：“是啊，胜利。你陈伯伯我搞了这么多年供应，跟人讨价还价无数，头一回做这‘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你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弯弯绕，快给伯伯们透个底，不然心里实在不踏实。”
郝胜利嘿嘿笑了起来，他坐直身子：“陈伯伯，王伯伯，你们记住我这句话：免费的东西，往往才是最贵的。”
见两人愈发困惑，郝胜利不再卖关子，细细解释起来：
“陈伯伯，王伯伯，你们算过这套设备一天能加工多少吗？我设计时算过，就现在这型号，开足马力，一天最少能出一吨颗粒饲料。”
他伸出一个小手指，“一吨呐！要是留在厂里做耐久试验，获取足够数据，我去哪儿找这么多源源不断的原料，红薯干，麦麸，米糠，芝麻饼……这些看着不起眼，真要一天一吨地耗，得天天求爷爷告奶奶找原料，采购运输就能把人累垮，成本得多高？现在好了，柳林公社和下面各大队，会发动一切力量去给我们找原料。他们为了白用机器，会比我们还上心，这等于他们免费帮我们解决了试验中最头疼的原料供应。”
陈大为咂舌：“乖乖，一天一吨……你要不说，我真没细算。要真留在厂里，我这供应科长非得跑断腿不可。”
郝胜利继续：“这还只是其一。其二，陈伯伯，王伯伯，我们说这膨化颗粒饲料好，比传统喂养强百倍，谁信？你信吗？王伯伯您用过吗？知道具体好多少吗？拿不出实实在在的数据和效果，光靠嘴说，说破天也没人信。谁愿花大价钱买咱机器？”
他小手一拍：“现在好了，柳林公社就是我们最大的试验田，他们那点库存，我估摸，顶多俩星期，就得被这台机器吃干抹净。”
王副科长下意识问：“吃光了然后呢？”
郝胜利笑得像只小狐狸：“然后他们就得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去搞更多原料。为了不断顿，他们就会去找其他公社，这样他们就给我们宣传出去了。”
他嘿嘿一笑道：“为了以后能持续不断地生产颗粒饲料，他们就要调整种植结构，就要种更多的红薯，种更多的大豆，想办法搞更多粮油副产品……他们会急着让机器转起来，因为机器一转，就出‘金豆豆’，就能喂猪喂鸡，社员们就会有闲钱，社员们就会积极，墙边地角就都会种上红薯和豆子。”
他狡黠地笑着道：“还有，就柳林公社那点牲畜，能用多少？剩下的，我们花点钱不就收上来了，他们还好意思跟我们抬价，我们养鸡养鸭的饲料不就有了。”
郝胜利收敛了笑容道：“更重要的是，在这过程中，我们要的数据有了。所有这些关键数据，都会由他们一笔一划给我们记下来。这些数据最有说服力，将来再去别处推广的时候，直接把柳林公社的记录本一拍。瞧瞧！白纸黑字，效果摆在这，比我们自己说破嘴皮子都管用。”
他最后总结：“我们付出的是什么，是一台暂时搁那的机器，一桶柴油，两个人的短期开销。咱得到的是一个全天候运转的试验基地，是源源不断的饲料供应，是一整套宝贵至极的生产应用数据，是一个将来能用来示范推广的活样板。还能顺带帮柳林公社发展养殖，巩固‘革命友谊’。陈伯伯，王伯伯，你们说，这笔买卖，到底谁赚了？”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剩卡车颠簸行进之声。
陈大为与王副科长愣了好半晌，才慢慢消化完这番话中巨大的信息量与深远的谋算。
良久，陈大为激动：“高，实在是高。胜利，你小子这脑袋是怎么长的，这哪是赔本买卖？这分明是四两拨千斤。”
王副科长也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笑骂：“好你个小子，可真能绕。把我们都给绕进去了，不过你这弯绕得好。这么一说，这点付出简直千值万值，往后谁再说你是五岁娃，我头一个不答应。”
郝胜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我也是想着我们的机器能早点推广开。有了柳林公社这个点，我们下一步路就好走多了。”
卡车在暮色中驶向九号信箱，陈大为与王副科长已开始兴奋地讨论，如何利用柳林公社将来产出的数据去说服其他公社，甚至规划下一步更大规模的生产。
而郝胜利，靠在车厢上，望着窗外掠过的零星灯火，心中已在盘算下一个计划。
那台适合丘陵地带的小型手扶拖拉机，该提上日程了。
柳林公社或许将是它最佳的试验场与展示窗口。
他的征程，方才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