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笑着点头，锁好门，和老伴一起慢慢走出房门。
这时候的食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上夜班的和家属们都在打饭。
食堂里人头攒动，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工人们爽朗的谈笑声，充满了烟火气。
郑教授夫妇的出现，引起了不少熟识的厂里职工的注意。
“郑老师，刘老师，来打饭啊？”
“这边排队人少，您二位来这儿。”
“刘老师，今天有红烧肉，炖得可烂乎了，给您二位打一份？”
热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这些时间，厂里不少人都知道了这几位是儿童团新请来的音乐老师，虽然具体来历不甚清楚，但都知道那是儿童团请来的教音乐的老师就行了，加上两位老人为人和气，大家也都愿意亲近。
冯科长正背着手在食堂里巡视，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立刻喊道：“老郑，老刘。这边，今天给我老冯个面子，必须打份红烧肉，再打个炒鸡蛋，你看看你们，来了这些天，净挑便宜的青菜豆腐打，这哪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一边说着，一边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拖到队伍的最前面，对着里面打饭的胖婶道：“胖婶，赶紧给他们打一份红烧肉，一份炒鸡蛋，他们啊！就是葛朗台，死抠死抠那种。”
郑教授和刘老师被冯科长这突如其来的霸道和“葛朗台”的比喻弄得哭笑不得，周围排队的工人们也都善意地哄笑起来。
“冯科长，这……这怎么好意思插队……”郑教授连忙摆手。
冯科长眼睛一瞪，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什么插队，你瞧瞧，有一个老师傅排队吗？看看，都在那边坐着等着，都被徒子徒孙伺候着，谁敢说不字，再说了，就你们老两口这磨蹭劲，赶紧打完赶紧走，别耽误后面大小伙子们打饭，他们可等着肉填肚子呢！”
这话又引来一阵笑声，排在队伍前面的几个年轻工人也笑着附和。
“冯科长说得对，郑老师刘老师你们快打吧，我师傅一会等着急了，我就要挨揍了”
“就是，您二位下次直接插队进来，我们多等一会儿没事。”
“快请快请，您看看我师傅都看过来了，要是我先打了，他真会揍我的。”
胖婶在里面笑着道：“赶紧吧！把饭盒和菜票饭票给我，谦让什么，厂里那个老师傅不是插队打饭。放心吧，没人说的。”
说着，从刘老师手里接过饭盒和票据，跟着转身进去，手起勺落，毫不含糊地给他们的饭盒里扣了冒尖的一大勺红烧肉，又舀了满满一勺金黄喷香的炒鸡蛋，几乎要把饭盒盖顶开。
刘老师看着那实在得过分的份量，感激：“胖婶，这……这也太多了……”
胖婶把饭盒递出来，压低声音，笑道：“不多不多。您二位得多补补，胜利那小子可偷偷跟我说了，您二位是我们厂请来的宝贝老师，我家丫头小子学音乐就指望您们了，吃不好哪行，快拿着吧。”
郑教授夫妇只好连声道谢，接过这沉甸甸的饭盒。
冯科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冲他们挥挥手，这才背着手，迈着方步继续巡视去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老两口端着这“超规格”的饭菜，在众人友善含笑的目光中，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看着饭盒里堆成小山的肉和蛋，心里那份暖意和被人群接纳的归属感，几乎要溢出来。
郑教授夹起一大块颤巍巍，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到妻子的饭盒里，玩笑道：“吃吧。再省，再抠门，可真就坐实了老冯说的‘葛朗台’名号。”
刘老师也笑了，点点头，慢慢吃起来。
肉炖得极其软烂入味，入口即化。
鸡蛋炒得嫩滑鲜香，油润可口。
吃完饭，仔细清洗好饭盒，厂里下班的大喇叭放的音乐也响起，食堂里更加热闹起来，下班的工人们一个个夹着饭盒涌了进来。
老两口逆着人流从食堂里走了出来，混合在往家属区的人流中跟大家打着招呼，说着闲话，慢悠悠的往家走去。
回到家稍事休息，门外便传来了孩子们压抑不住兴奋的喊声。
“郑爷爷，刘奶奶！我们来接你们啦！”
开门一看，以郝胜利为首，后面跟着七八个儿童团的小家伙们，一个个站得笔直。
“郑爷爷，刘奶奶，我们来接你们去活动室！”郝胜利笑着道。
跟着他补充道：“红梅和刚子他们去徐爷爷苏奶奶和林爷爷他们了，我们活动室集合。”
刘老师笑着摸了摸凑过来的一个小男孩的头：“好，好，辛苦小朋友们了。”
孩子们异口同声：“不辛苦。”
在孩子们的护卫下，郑教授和刘老师走出了家门，在路上他们遇到了同样被孩子们‘护送’出来的徐教授，苏教授和林教授，还有被护士搀扶着的陈炳坤教授。
郑教授几步走到陈炳坤教授身边问道：“你怎么还来了，不好好在医院里待着跑来干什么？”
陈教授笑着道：“不行了，实在躺不住了，这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我是实在受不了了，再躺下去，人都要生锈了，出来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好处，这不听胜利讲，他们儿童团今天晚上开会说上课的事，我就闹着过来看看，胜利他们拗不过我，这不我就过来了吗。”
郝胜利赶紧过来道：“郑爷爷，我问过卫生所的钱所长，他说陈爷爷的身子大毛病没有了，还有些小毛病，只能慢慢养，主要是身子骨有些亏，适量的活动对身体有好处，我就跟陈爷爷说了晚上开会的事，他非要过来看看，活动活动，没事的。”
郑教授仔细看了看陈炳坤的脸色，虽然仍有些苍白虚弱，但精神头却好的太多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个老家伙，就是闲不住的命。既然钱所长说可以，那你就量力而行，千万别逞强。”
陈教授笑着轻轻捶了下老友的肩膀：“放心，我心里有数。躺了这些天，骨头缝都痒痒了。能听听琴声，看看孩子们，比什么药都强。”
这时，徐教授也凑过来打趣道：“老陈来了正好，给我们的小号声部壮壮声势，省得老郑总嫌我们民乐组动静大。”
苏老师在一旁温柔地笑道：“我看你是怕郑老师钢琴一响，把你那二胡的风头都抢了吧。”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连搀扶着陈教授的护士也忍俊不禁。
郝胜利见状，连忙道：“爷爷奶奶们，我们出发吧，活动室那边。小伙伴们都要等急了。”
于是，一众人在夕阳的阳光下，说笑着往儿童团活动室进发，一路之上不时有职工和家属打着招呼。
“郑老师，刘老师，吃了没？这是要去哪儿啊？”
“徐老师，苏老师，散步呢？气色好多了！”
“哎哟，陈老师您能下地啦？真是太好了！”
“胜利，红梅，又带着爷爷奶奶们搞活动啊？”
郝胜利和孙红梅总是抢着回答：“嗯！请老师们去我们活动室参观指导一下！”或者“让爷爷奶奶们活动活动身体，跟我们聊聊天。”
来到儿童团活动室，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翘首以盼的骨干小团员们。
看到老师们的身影，二十几个孩子们立刻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低呼，随即在刚子，柳清扬等小干部的示意下，迅速安静下来，一个个站得笔直，小脸上写满了期待。
接着在郝胜利的示意下，孩子们默默地转身，排队进入儿童团的活动室，安静地站在室内，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喧哗。
这场面让几位老教授感到十分的诧异，但随后在郝胜利和孙红梅沉默的拉扯下走进室内，他们脸上都带着疑惑之色。
活动室内显然被精心打扫过，窗明几亮，那架立式钢琴也被擦得锃亮，盖板打开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
还有几条长条桌被拼在了一起，上面铺着干净的绿色桌布，还摆放着几个暖水瓶和八九个大搪瓷缸和一堆小搪瓷缸子，缸子正冒着冉冉的热气，飘出沁人心扉的茶香。
郝胜利进入室内连忙招呼道：“爷爷奶奶们快坐，你们先喝口茶，歇一歇。”
他转过头：“刚子派人在外面大门口守着，有人来就进来通知一下，清杨你也派几个人院里巡逻，有人要是跳墙进来，立刻进来汇报。”
刚子和柳青杨答应一声，连忙各自点了几个小伙伴，领着就出去了。
几分钟后他俩回来把门关上道：“胜利，安排好了。”
“院门三个人，房门两个都守着，胜利。”
郝胜利点点头，这才站起身，歉意：“爷爷奶奶们，这个时间，希望你们理解。等正式上课的时候，门口会有保卫处的保卫干事维持纪律。你们不用担心，他们是来保护你们的。”
郑教授等人闻言，脸上的疑惑顿消。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明了。
孩子们并非小题大做，这番看似过度的谨慎，背后是却是对他们安危最深切关怀。
郑教授站起来，微微鞠躬道：“胜利，红梅，还有孩子们，难为你们想得如此周到，我们明白，我们都明白，我们这把老骨头能得到厂里和孩子们的这般庇护，已经知足了，一切听你们的安排。”
看到郑教授郑重其事地鞠躬，郝胜利和孙红梅吓得连忙跳开，小脸都急红了。
红梅更是把小手连摆：“不行，不行！郑爷爷，您不能这样。要是让我妈妈知道老师给我们鞠躬，她非得揍我不可，这是我们该做的。”
其他孩子们也慌得连连摆手，往后退缩，仿佛那鞠躬就是催命符一样。
陈教授被孩子们的反应逗笑了，虚弱地咳嗽了两声，摆摆手道：“好了，好了，老郑，快坐下，别吓着孩子们。我们的心意，孩子们懂了。孩子们的心意，我们也记在心里了。再说下去就生分了。”
徐教授也赶忙打圆场，笑着把郑教授拉着坐下：“对，对，生分了。我们啊，以后就把这满腔的感激，都化在教好孩子们身上，比什么都强。”
苏老师也温柔地笑着点头，看向孩子们的目光充满了慈爱。
气氛重新缓和下来。
郝胜利松了口气，连忙招呼：“爷爷奶奶们快坐，喝口茶，歇一歇。这是厂里招待贵客用的茉莉花茶，我好不容易才偷出来的。”
“噗嗤……”苏老师第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忙用袖子掩住嘴。
其他几位老师也被郝胜利这突如其来的“大实话”逗得哭笑不得。
郑教授摇着头，哭笑不得地指着他：“你呀你……郝胜利啊郝胜利，你这孩子……真是……”
他想说“胆大包天”，又觉得不合适，最终化作一声宠溺的叹息：“这要是让你爷爷，或者厂办的人知道，非得说道说道你不可。”
郝胜利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没事，郑爷爷。我只要不往家里拿就没事，我爷爷知道了也没办法，谁让我们儿童团穷呐！”
郑教授被郝胜利这番“穷有理”的论调逗得彻底没了脾气，只能笑着连连摇头：“你呀……真是个小滑头。厂里要是知道儿童团‘穷’到需要去厂长办公室‘借’茶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红梅嘿嘿笑着道：“我们儿童团才不穷呐！帐上还趴着四千多没动，今天还入账一万块，不过吗，嘿嘿，对外吗，我们就是一个穷儿童团，茶叶，暖瓶，搪瓷缸都要到处借。”
一帮小家伙们跟着深以为然地点头，显然财不外露的道理也是郝胜利教的。
郑教授刚端起的搪瓷缸差点没拿稳，他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一脸“我们很穷但我们有理”的小家伙，又看看周围那一圈深以为然，还用力点头的小不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其他几位老师也是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徐教授下意识地问道：“多，多少？”
刘老师张了张嘴，看看郝胜利，又看看孙红梅，喃喃道：“帐上趴着四千多，今天还入帐一万块？”
苏教授诧异道：“你们儿童团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老天，这，这也太多了，厂里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