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一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卡车晃晃悠悠驶出了厂区大门。
驾驶室里，郝胜利和陈大可科长并排坐着。
熟悉的黄师傅握着方向盘，他的小徒弟因为郝胜利嫌弃太挤，主动爬到后面车厢里躺着去了。
车厢里装的正是那台只试运行了一下午，就‘一战成名’的空心棒膨化机，以及为它配套的新柴油机。
想起前天下午试机的情景，郝胜利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那场面真是鸡飞狗跳。
“嘭嘭嘭”的巨响像是吹响了集结号，把半个厂区的小孩都吸引了过来。
他家粮本上那点玉米渣首当其冲，转眼就变成了喷香酥脆的‘金箍棒’。
闻讯赶来的刚子，红梅他们，纷纷跑回家，软磨硬泡地拿来家里的玉米粒，玉米碴，眼巴巴地守在机器旁，等着把它们变成神奇的零食。
那机器也真争气，一小时能出二十来公斤，金黄色的空心棒像变魔术般源源不断涌出来，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玉米焦香。
当天晚上，厂区简直成了花果山。
孩子们人手两三根长长的‘金箍棒’，嬉笑打闹，互相敲击。
断掉的碎屑也舍不得丢，吹吹土就塞进嘴里，吃得满口生香，眉开眼笑。
当然，晚上他也毫无意外地收获了一堆叔叔阿姨的抱怨：“胜利啊，你那机器可别再开了。这帮小子晚上饭都不吃了，光啃那零嘴了。”
“床底下全是渣子，招老鼠。”
还好他早有准备，设计膨化机时就做了三套模具：一套做长长的“金箍棒”，一套能做盘起来的大长条，还有一套做十公分一截的短棒。不然临时加工模具，非得耽误事不可。
就这么着，他用一斤膨化产品换两斤玉米，几乎把厂区家属院里各家那点富余的玉米存货都兑换光了。
这才不得不请动陈科长出面，一起去兄弟单位“三号信箱”想想办法，用这机器去换回他们急需的大量玉米原料。
陈大可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打破了驾驶室的沉默：“我说胜利，你这东西在咱们厂是没问题。到了人家那儿可就不好说了，他们没吃过也没见过，能认吗？”
开车的黄师傅虽没吭声，却也从后视镜里瞥了郝胜利一眼。
郝胜利收回思绪，笑着宽慰道：“陈伯伯，您就放心吧。这膨化过的玉米体积变大，口感酥脆，又好消化，大人孩子都爱吃。我还特意带了一大布袋样品，到时候让他们免费试吃，不怕他们不心动。”
陈大可沉吟片刻，接着道：“胜利啊，你那个兑换比例，我再琢磨琢磨，还是觉得有点……烫手。”
郝胜利心里咯噔一下，扭过头：“陈伯伯，厂里都是一比二，到了外面突然改了，不太好吧？”
陈大可转过头看着他道：“一斤换两斤，人家三号信箱的人又不是傻子。当时可能图新鲜答应了，事后一算账，心里能痛快？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上门找人办事。”
他压低声音：“听伯伯的，降降。一比一点五。咱们少赚点，让人家也多得点实惠，合作才能长久。厂里那摊子好说，回去多给一份就行。”
郝胜利思索片刻，无奈点头：“行，陈伯伯。厂里那边就说是试验生产，后来发现成本比预期低，给大家找补一下，让他们自己来领就行。就是咱们这利润一下子从接近八成掉到只有三成，亏大发了。”
一直沉默开车的黄师傅插话：“胜利啊，都是兄弟单位，吃相不能太难看。差不多就行。有时候兄弟单位找你帮忙，就算亏损也得帮，不然还叫什么兄弟单位？”
郝胜利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次我注意。”
卡车继续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窗外是大片泛着晨光的农田。
驾驶室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在耳边作响。
郝胜利虽然说是同意了，但脸上那点不甘心的神色还是藏住露了出来。
黄师傅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胜利啊，心里还是觉得亏，是吧？”
郝胜利没直接回答，算是默认了。
黄师傅轻轻笑了笑：“你觉得咱们这趟就是来做买卖，换玉米的，对吧？”
“不然呢，黄伯伯？”郝胜利忍不住反问。
黄师傅轻声说道：“我在这条路上跑了快二十年，我拉过货，也拉过各个厂的技术员，老师傅。我见过的，比你听说过的都多。在咱们这地界，特别是这些三线厂，信箱厂，厂和厂之间，就不是简单的买卖关系。”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么说吧，咱厂要是哪个车床的关键齿轮崩了，自己车不出来，急得上火时候，谁肯连夜加班给你加工？是三号信箱。他们前年扩建仓库，急用一批特种螺纹钢，市面上找不着，是谁从自己的储备料里匀出来，让我连夜送过去的，是咱们厂。”
陈大可科长在一旁默默点头，插了一句：“老黄说得对。去年他们冯科长老家急用一种药，咱们厂卫生所正好有，也是我特批了让他带走的。这些账，你算不清，也不能去算。”
黄师傅接着道：“今天咱少赚半斤玉米，好像亏了。但这份人情记下了。下回，保不齐就是咱们急得要命的零件，人家二话不说给解决，或者咱厂谁家孩子想调工作，人家顺手就帮了。这种事多了去了。”
黄师傅加重语气：“这叫‘社会主义协作’，叫‘全国一盘棋’。咱们这些厂矿，像一个个棋子，看着独立，实则血脉连着血脉，筋骨搭着筋骨。你今天帮了我，我明天念着你的好，大家互相搭把手，这盘棋才能活，才能走下去。要是都只盯着自己眼前那点蝇头小利，路就越走越窄，最后就成了孤家寡人，真遇上难处，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里若有所思的郝胜利：“你觉得利润从八成降到三成是亏了。但在伯伯我看，我们用一点玉米的差价，换来了三号信箱更深的交情和信任，这买卖，长远看赚大了。人家得了实惠，心里舒坦，才会真心实意地帮我们宣传，这后续的玉米来源才能源源不断。这才是真‘赚’。”
这一番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郝胜利心中的另一把锁。
他之前考虑的更多是技术和数字，是后世那些尔虞我诈尔。
而现在，他开始模糊地触摸到这个时代更深层次的运行逻辑。
一种基于人情，信任和长期互惠的，充满温度的纽带。
他脸上的那点不甘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领悟：“黄伯伯，陈伯伯，我明白了。是我想岔了。咱们这趟，主要不是来赚玉米的，是来‘交朋友’，‘巩固关系’的。”
黄师傅和陈大可相视一笑，陈科长欣慰地点点头：“对喽，开窍了就行。”
卡车继续向前奔驰，车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融洽。
郝胜利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心里对即将到来的三号信箱之行，有了全新的期待和把握。